他回到學校來,三小時的功課上完,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挾著習作本子跑到教務室去,屋里只有黃先生坐在那里看報。

“東野先生,功課都完了麽?方才習作堂延禧問我‘安琪兒’怎解,我也不曉得要怎樣給他解釋,只對他說這是外國話,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樣解釋?可怪人們偏愛用西洋翻來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鴉,也叫得比中國的更有音節一般。”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這些新名詞我也不大高明,我們從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罵做‘盲人瞎馬的新名詞’,但現在越來越新了,看過之后,有時總要想了一陣,才理會說的是什麽意思,延禧最喜歡學那些怪字眼。說他不懂呢?他有時又寫得像一點樣子。說他懂呢?將他的東西拿去問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們試找他的本子來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題目是“失戀的安琪兒”,底下加了兩個字“小說”在括弧當中,夢鹿和黃先生一同唸。

“失戀的安琪兒,收了翅膀,很可憐變成一只灰色的小醜鴨,在那薔薇色的日光底下顫動。嘴里咒詛命運的使者,說:‘上帝呵,這是何等異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樣跟著夜幕驀然地卷來,把她女性的美麗都吞咽了!這豈不又是一場赤色的火災麽?”

黃先生問:“什麽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災’‘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這是什麽話?”


夢鹿也笑了:“這就是他的筆法,他最喜歡在報上雜誌上抄襲字眼,這都是從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錦字》翻出來的。我用了許多工夫給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隨著他所明白的順一順罷了。”

黃先生一面聽著,一面提著書包往外走,臨出門時,對夢鹿說:“昨天所談的事,我已告訴了那位朋友,不曉得嫂夫人在什麽時候能見他?”

夢鹿說:“等我回去再問問她吧。”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課完了,他又去打聽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時候恰打六點。女僕告訴他太太三點鐘到澳門去了。她遞給他一封信,夢鹿拆開一看,據說是她的姑母病危,電信到時已到開船時候,來不及等他,她應許三四天后回家。夢鹿心里也很難過,因為志能的親人只剩下在澳門的姑母,萬一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很傷心。

他到書房看見延禧在那里寫字,便對他說:“你嬸嬸到澳門去了,今晚上沒有人給你講書。你喜歡到長堤走走麽?”孩子說:“好吧,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間所寫的習作批評了一會,便和他出門去。

志能去了好幾天沒有消息,夢鹿也不理會。他只一心惦著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課,就在豪賢街一帶打聽。


又是一個下午,他經過一條小巷,恰巧遇見那個賣過鼠肉餛飩的,夢鹿已經把他忘掉,但他一見便說:“先生,這幾天常遇見,莫不是新近從別處搬到這附近來麽?”夢鹿略一定神,才記起來。他搖頭說:“不,我不住在這附近,我只要找一個朋友。”他把事由給賣餛飩的述說一遍。真是湊巧,那人聽了便說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對夢鹿說,夢鹿喜出望外,連說:“對對!”他謝過那人,一直走到所說的地址。

那里是個營業的花園,花匠便是園主,就在園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魚池那邊還有兩座小屋,一座堆著肥料和塘泥,旁邊一座,屋脊上瓦塊淩亂,間用茅草鋪蓋著,一扇殘廢的蠔殼窗,被一根粘滿泥漿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門里便是一廳一房,窗是開在房中的南墻上,所以廳里比較暗。


廳上只有一張黃到帶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張三腳不齊的桌子,還有一條長凳。墻下兩三個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爐,落在地下一掬燒了半截的雜柴。從一個爐里的殘灰中還隱約透出些少零星的紅焰。壁上除被炊煙熏得黝黑以外,沒有什麽裝飾。桌上放著兩雙筷子和兩個碗,一碗盛著不曉得吃過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著蘿蔔,還有幾莢落花生分散在舊報紙上。夢鹿看見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賣餛飩的說錯了。他站在門外躊躇著,不敢動問屋里的人。在張望間,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從里間扶著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來。她穿的雖是經過多數次補綴的衣服,卻還光潔,黑油油的頭髮,映著一副不施脂粉的黃瘦臉龐,若教她披羅戴翠,人家便要贊她清俊;但是從百補的布衫襯出來,可就差遠了。

夢鹿站了一會,想著雁潭的太太雖曾見過,可不像裏頭那位的模樣,想還是打聽明白再來,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兒扶著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飯碗遞到她手裏。自己對坐在那條長凳上,兩條腿夾著桌腿,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搖晃,因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條腿,她還沒叫木匠來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歡的蘿蔔。”女兒隨即挾起幾塊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蘿蔔好像是專為她預備的,她還把花生剝好,盡數給了母親,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兒,你自己還沒得吃,為什麽把花生都給了我?”其實花生早已完了,女兒恐怕母親知道她自己沒有,故意把空莢捏得呯呯地響。她說:

“我這里還有呢。”正說著,夢鹿又回來,站在門外。

她回頭見破門外那條泥濘的花徑上,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為是買花的人,並不介意。后來覺得他只在門外探頭探腦,又以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飯碗,要把關不嚴的破門掩上。因為向來沒有人在門外這樣逗留過,女孩子的羞恥心使她忘了兩腿是替那三腿不齊的桌子支撐著的,起來時,不提防,砰然一聲,桌子翻了!母親的碗還在手裏,桌上的器具滿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麽原故?怎麽就滑倒了?”瞎母親雖沒生氣,卻著急得她手裏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兒沒回答她,直到門邊,要把破門掩上。夢鹿已進一步踏入門里。他很和藹地對慧兒說:“我是東野夢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學,方才才知道你們搬到這里來。想你就是環妹吧?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 ”慧兒不曉得要怎樣回答,門也關不成,站在一邊發楞。夢鹿轉眼看見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著那聲淚俱盡的臉。身邊放著半碗剩下的稀飯,地下破碗的片屑與菜醬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時候,正與他腳踏進來同時,是他眼見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來,說:“很對不起,攪擾你們的晚飯。” 女兒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殘屑,屋里三個人都靜默了,夢鹿和女孩子撿著碎片,只聽見一塊一塊碗片相擊的聲,他總想不到雁潭的家會窮到這個地步。少停,他說一聲“我一會兒回來”,便出門去了。

原來雁潭於前二年受聘到廣州,只授了三天課就一病不起。他有兩個妹妹,一個名叫翠環,一個就叫慧兒。他的妻子是在東洋時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無著庵帶髮修行去了。老母因兒子死掉,更加上兒媳婦出家,悲傷已極。去年忽然來了一個人,自稱為雁潭的朋友,獻過許多殷勤,不到四個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環娶去。家人時常聚在一起,很熱鬧了一些時日。但過了不久,女婿忽然說要與翠環一同到美國留學去。他們離開廣州以後大約二十天,翠環在太平洋中來信,說她已被賣,那人也沒有蹤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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