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圖·葛文德《最好的告別》(9)

  • 連醫生都避之不及的老年病

這不是一個誘人的前景。人們自然而然地喜歡避開衰老的話題。有十多本講衰老的暢銷書,可是,它們的題目都是什麽《明年更年輕》(Younger Next Year)、《年齡的源泉》(The Fountain of Age)、《永遠年輕》(Ageless),或者我最喜歡的書名——《性感歲月》(The Sexy Years)。然而,罔顧事實有害無益。作為一個社群,我們沒有及時采取處理適應性問題的措施。我們遮蔽了本來存在的、可以改善個人衰老體驗的機會。

醫學進步延長了我們的壽命,結果產生了所謂的生存的“矩形化”。人類歷史的多數時候,社會人口構成呈金字塔形:小孩子占最大的部分——即塔基,其上的群體年齡越大,人數越少。1950年,美國人口中,5歲以下的兒童占11%,45~49歲的成人占6%,80歲以上的人占1%。今天,50歲的人和5歲的人數量相同。未來30年,80歲以上的人和5歲的人一樣多。整個工業化世界都會出現同樣的模型。

各個國家都還沒有著手處理這種新的人口構成狀況。我們堅持65歲退休的觀念——在65歲的人只占人口一小部分的時候,這是合理的,但是,在這部分人群接近20%的時候,則越來越站不住腳。人們為老年積攢的錢是大蕭條以來最少的。一多半的高齡老年人獨居無伴,而且我們的子女數量比任何時候都少,然而,我們根本沒考慮過如何獨自度過最後的歲月。

同樣令人擔憂而少有人意識到的是,醫學對於其負責的變化本身遲遲不予面對,或者說,遲遲不運用我們所儲備的、使老年生活更好的知識。雖然老年人口迅速增加,但1996年到2010年間,美國醫學專業投入臨床的合格老年病醫生數量實際上下降了25%。申請參加成人初級保健醫學培訓項目的人數驟然減少,而申請整形外科和放射科的人數則突破了歷史紀錄。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金錢——老年病醫生和成人初級保健醫生是醫學領域中收入最低的;除此之外,無論我們承認與否,很多醫生不願意投身於照料老年人的行列。

“主流的醫生會避開老年病,因為他們沒有對付‘老廢物’的設施,”老年病學專家菲利克斯·西爾弗斯通解釋道,“‘老廢物’要麽是耳背,要麽視力差,要麽記憶力有所缺損。為‘老廢物’看病,你得放慢速度,因為他會讓你重說一遍或者再問一次。而且,‘老廢物’不是只有一個主要問題——他有15個主要問題。那你怎麽處理所有的問題?你不知所措。而且,其中有些病他已經得了50年了。他有高血壓、糖尿病或者關節炎。治療其中任何一個病對醫生來說都沒什麽吸引力。”

然而,對付老年病有一套技術——一套發達的專業技能。醫生沒有辦法修復這些問題,但是可以進行干預與關懷。在拜訪我所在醫院的老年病科,看到那里的醫生工作之前,我沒有充分認識到老年病學所涉及的專業技術的性質,也沒有認識到他們的工作對我們每個人有多重要。

  • 腳才是老年人真正的危險

老年門診,或者像我們醫院那樣,稱為高齡疾控中心(即便在專為80歲以上的老人開設的門診,病人也會對“老年病”或者哪怕“老年人”這類詞語側目而視),就在我所在的外科門診的樓下。多年來,我幾乎每天路過這里,但我從來不曾稍加留心過。然而,有一天早晨,我轉到樓下,征得病人的同意,坐在診斷室,陪著首席老年醫學專家於爾根·布魯道(Juergen Bludau)一起看了幾個病人。

“今天為什麽過來?”醫生詢問當天的第一個病人簡·嘉福里爾斯。她85歲,蓄著一頭短短的、卷曲的長髮,戴著橢圓形的眼鏡,穿的是薰衣草色的針織衫,面露甜美、自信的微笑,個子矮小,但表情堅定。她步履穩健地走進診斷室,一只胳膊下夾著錢包和外套,後面跟著她的女兒。除了淡紫色的矯形鞋以外,她無需任何支持。她說她的內科醫生推薦她來這兒一趟。

醫生問她:“身體有什麽特別的情況嗎?”

答案似乎是既有又沒有。她首先提到,腰痛了幾個月,並且疼痛輻射到腿部,有時候難以起床或者起立。她還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她給我們看她的手指,指關節腫大,由於所謂的鵝頸彎變形,手指向外側彎曲。十多年前, 她 的兩個膝蓋都換過了。她有高血壓,她說是緊張所致。然後,她把藥品單遞給布魯道。她患有青光眼,每4個月做一次眼部的檢查。她過去從來沒有“如廁問題”,但是,她承認自己最近開始用衛生護墊。對了,她還做過直腸癌手術, 現在她的肺部有一個結節,放射檢查報告說可能是癌細胞轉移了,並推薦她做活檢。

布魯道詢問她的生活,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在嶽父母家見到愛麗絲的情形。除了她的約克郡犬以外,簡·嘉福里爾斯一個人住在波士頓羅克斯伯區西邊的一座獨棟房子里。23年前,她的丈夫死於肺癌。她不開車,有個兒子住在附近。兒子每周為她采購一次,每天會電話詢問她的情況——“就是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她開玩笑說。另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住得較遠,但是他們也有出力。在其他方面,她都能很好地照顧自己。她自己做飯、打掃衛生、監督自己吃藥並處理各種賬單。

她說:“我有一套規矩。”

她上過高中,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在查爾斯頓海軍造船廠擔任鉚工。她還在波士頓市中心的約旦·瑪氏百貨商店工作過一段時間。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待在家里,有一個院子和一條狗,家人不時來看望她。醫生巨細靡遺地詢問她一天的生活。她通常5點或者6點醒來——她說她好像已經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在背部疼痛允許的情況下,她會起床、洗浴、穿衣服、下樓吃藥、餵狗、吃早餐。布魯道問她當天早餐吃的什麽。她說是麥片和一根香蕉。她討厭香蕉,但她聽說香蕉有益於補鉀,所以不敢不吃。早飯後,她帶狗到院子里遛一圈,然後開始做家務——洗衣服、打掃衛生,等等。 上午晚些時候,她會休息一會兒,觀看《價廉物美》(The Price Is Right)節目。午飯是一個三明治和一杯橙汁。如果天氣好,午飯後她會去院子里坐坐。原來她很喜歡料理她的花園,但是眼下她已經做不動了。下午過得很慢。她可能再做些家務,可能會睡會兒午覺或者打打電話。最後,她會做晚飯——沙拉、烤土豆或者炒雞蛋。晚上,她看紅襪隊、愛國者隊或者大學籃球隊的比賽——她熱愛體育。她一般到半夜才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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