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三年前,獨身闖進瀾滄江大峽谷的德芙娜並沒有給當地人帶來更多的驚奇,深感驚訝的倒是這個在世界各地我行我素的闖入者。尤其是當她在藏傳佛教氣氛濃郁的西藏看見十字架時,她的興奮與激動不亞於看見了教皇。她第一次走進這個教堂的時候,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正在院子裏剝核桃,她穿一身黑色的長袍,頭上也裹著黑色的包頭。那時德芙娜已在西藏旅行兩個多月了,藏族人這樣的衣著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不過這個一身素黑的老人看上去頗有風韻,有某種若隱若現的貴族氣質;與終年在地裏勞作的婦人不一樣,她的皮膚細膩,似乎保養得十分得體。使人想到東方古老的磁器,雖然年代久遠了,但仍然散發著迷人的光澤。像大多數康巴地區的藏族人一樣,她的五官長得很開很飽滿,眼睛和鼻子特別傳神。那目光始終是慈愛平和的,帶著一股博大無邊的愛。她年輕時候一定長得很漂亮,聖母瑪麗亞溫存和藹的目光也不過如此。德芙娜想。老人和她一照面,就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地拉住了她的手,邀請她到教堂裏坐坐。那時德芙娜小姐連簡單的藏語都不會,除了堆出一臉的笑容,她不知該怎樣感謝對方的盛情。但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老人用略顯生疏的拉丁語問:
“姑--娘,你--從哪裏--來?”
德芙娜小姐嚇了一大跳,仿佛在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上忽然聽到一個外星人跟她講話。好在她在上中學時學過拉丁語,她激動地拉著老人的手說:“法國,法國。我從法國來!”
“噢,噢,主啊,主。”德芙娜看見老人擡手去抹眼角的眼淚,還不斷地在胸前劃著十字。她從來沒有看見一個老人如此動情地哭過,但是沒有一點聲音。
這時一個看上去很厚道的中年男子從教堂一側的屋子中走出來,看見德芙娜後他卻有些驚諤。他用藏語和那個老人急速地說了些什麽,但是老人只是無聲地哽咽,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後來他大約猜出來德芙娜是一個旅行者,便幫她放下背上的行囊,請她到屋子裏喝酥油茶。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個哭不出聲來、但能說拉丁話的老人便是教堂的凱瑟琳修女。在以後的時光中她充當了教堂神父和德芙娜小姐的翻譯,德芙娜小姐發現凱瑟琳修女所說的拉丁語陳舊而生澀,很多地方夾雜著一些她不明白的藏語。老人平靜下來以後曾告訴她,她的拉丁語是跟當年的外國傳教士學的,好多年不說了,她以為已經徹底忘記了呢,但當那天一見到德芙娜時,仿佛是天主的聖意,它們從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來了。不過她們之間還是不能流暢自如的交流,比如當德芙娜小姐急切地問起當年在這個教堂傳過教的都伯修士的情況時,凱瑟琳老修女便沈默了,像一口古井。而這個教堂的安多德神父卻出生在紅漢人解放西藏之時,對教堂從前的歷史知之甚少。
實際上,促使德芙娜小姐對這個地區流連往返的並不是這座在西藏還唯一存在著的教堂,而是這裏迷人的人文風情。峽谷兩岸連綿巨大的山體和天地之間縱向排列的雪山是在傳說中生長的令人敬畏的神靈,他們庇護著峽谷裏的牛羊、野獸、青稞、麥子、男人、女人以及江邊的鹽田――當德芙娜小姐深深愛上西藏後,她便學會了用西藏人的眼光來打量那些雪山、江河、瑪尼堆和到處飄揚的五彩經幡。受過良好地理學教育、又對人類學深感興趣的德芙娜小姐發現,這條隱秘的峽谷完全可以作為人類進化歷程的教科書。史前造山運動和河流切割的痕跡新鮮而滋潤,仿佛創世傳說中的世界剛剛在這裏完成,而創世的祖先們,還隱慝在那人類永不可及的雪山之巔。山體表層的運動如此劇烈,由山崩和泥石流造成的傷痕處處可見,那些巨大山體的傷口,年年都在流血,年年都在增添新的創傷。頭年還在放牧的高山草甸、樹林,耕種的坡地,第二年就可能面目全非,甚至不翼而飛。流傳在峽谷裏的創世歌謠和英雄傳奇被人們唱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每一代的吟唱者給人們敘說的並不是洪荒年代的歷史,而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
開初德芙娜聽見這些吟唱和傳說時,還認為這裏的人沒有時間概念和歷史觀,她不知該為他們悲哀還是該贊賞他們的樂觀健忘。但是當她在峽谷裏幾次進出,並呆過相當長一段時間後,她發現滄桑演變在這裏不是漫長而無聲的,而是急迫又形神兼備、山呼海嘯般的。在最古老的寺廟裏,活佛們坐著最新款的日本豐田越野吉普,喇嘛們身上除了掛著佛珠和護身符外,腰間還別著愛立信手機。神話和現實,在這裏實際上就是一對孿生兄弟。
很久以來,噶丹寺的喇嘛們每年春季都有一個向寺廟後一座大山開槍射擊的儀式,人們告訴德芙娜小姐說那山下鎮壓著一頭被降伏的野牛,如果不開槍予以威嚇,野牛就可能在雨季到來時拱破山體,威脅寺廟的安全。那些射向山體的子彈都是被活佛念經詛咒施加過法力的,即便野牛不懼怕子彈,也得敬畏活佛們的咒語和法力。
“現在他們還向那座大山開槍射擊嗎?”德芙娜小姐向陪同她參觀寺廟的一位縣宗教局的幹部問道。
“現在寺廟不允許有槍支了,但每當舉行這個儀式時,我們會借槍給他們。”
“這麽說,你們作為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者,也相信那山體裏真有一頭野牛嗎?”
“不,我們不相信。但是我們尊重藏民族的宗教傳統。”幹部一本正經地說。
“就像你們並不信仰上帝,但也允許一些藏族人信仰天主教一樣。但它可不是這裏的傳統。”
“是的,盡管那是帝國主義侵略我們的產物。”幹部忽然想到德芙娜小姐也是一個來自帝國主義國家的人,現在他們正需要她的投資和幫助,就聰明地打了個比喻,“好比一個私生子,雖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也許不太合乎道德常理,但他也有生存的權利。對不?在文明社會裏,我們還應該給予他更多的關愛。”
德芙娜小姐爭辯道:“尊敬的先生,我不同意你的比喻,但是我贊賞你們給予教民們生存的權利。”
“你會看到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還打算撥款重修教堂呢。”
這樣的答復讓德芙娜小姐感到很驚奇。在她來中國前,她從西方的媒體上讀到過許多在共產黨中國的教堂因無人信教而關門或被封閉的報道。現在連西藏的教堂都要重建,那真是比上帝的福音還要令人感到欣慰的事。
其實這個峽谷中的教堂並沒有多少西式教堂建築風格的特征,它不過是一座土木結構的簡陋大房子,與其說是一座教堂,不如說是一座大倉庫。它有一個前院和一個廣闊的後院,那裏種有一些蔬菜和玉米,還有一個約兩百多平方米的葡萄園。教堂內部的陳設卻可以和歐洲的任何一座鄉村教堂媲美,人們對待上帝的態度是虔誠和正規的,無論是神父布道的祭臺還是信徒的懺悔室,無論是彩繪的耶酥像和泥塑的聖母像、聖約瑟像,以及兩側墻上懸掛的耶酥受難時的“十四苦路”圖,都讓人感到在上帝的世界裏,不論是哪一種民族,人們對他的尊崇是一樣的。教堂的安多德神父說,從前教堂四周還繪有許多宗教壁畫,但是文化大革命時都被毀了。德芙娜問是誰幹的,安多德神父猶疑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說:“當年搗毀教堂的人,我是其中之一。”
德芙娜驚訝地問:“為什麽?”
安神父羞愧地說:“你不用問了,那是一個靈魂墮落的時代。”
德芙娜小姐感到,這個地方有很多的秘密,如果她能搞清其中的一兩個,那麽她會讓全歐洲大開眼界。歷史的真相正在被時間所遺忘,動人的人生命運也正在被現代社會的喧囂所湮沒,天地間曾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事情超過任何一個最聰明的腦袋瓜的想象。了解這些秘密的難題在於,每個人的心靈對他人來講,本身就是一個秘密。
教堂所在的村莊位於瀾滄江峽谷的東岸,被稱為右鹽田,據說是在這個世紀初由外國傳教士帶領藏族人開辟出來的;同在東岸與右鹽田隔著一條山澗的山梁上生活著西藏的少數民族――納西族,他們的村莊叫左鹽田。正如右鹽田的藏族人過去因為信仰被迫遷到瀾滄江東岸一樣,峽谷裏的納西人也是從地勢相對平緩的西岸遷過來的,只不過並不是為了信仰,而是因為鹽。
多年以來,瀾滄江深處的這段峽谷以產鹽而聞名於藏東地區,因此人們稱這個地方為鹽田。在苦寒貧瘠的高山峽谷地區,鹽是珍貴的,它是男人力氣的源泉,是女人乳汁的催化劑。峽谷裏耕地太少,許多地方連一只盛滿水的木桶都不能平放,更多的地方連在山崖上奔走如飛的巖羊也不能立足。但正是因為有了鹽,人們才能夠在這塊土地上繁衍。同時,二十世紀在這條峽谷中演繹的林林總總的愛情故事和大大小小的戰爭,也都和鹽有過關系。就像鹽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調料一樣,它也讓一段乏味的歷史有滋有味。
比起藏東南的其他地方來說,鹽田縣是一個相對富裕的地區,它既擁有瀾滄江濕熱河谷地帶比較平緩的坡地,又擁有大自然恩賜的鹽井。那些常年從地底冒出鹽鹵水的井穴就位於瀾滄江邊,現在人們已經無從考證是誰最先發現井穴裏的泉水就是大峽谷裏的子民世世代代的財富、夢想、以及家族繁衍的力量之源。一則流傳了很多代人的傳說直到今天還經常被人們提及。幾百年前當野貢土司告訴遷徙而來的納西人不得在牦牛行走的地方開地時,納西人把眼睛望向了天空,可是天空已被藏族人的神靈住滿,然後他們又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納西民族的自然之神“署”,東巴經書告訴納西人,“署”和納西人的祖先從前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在宇宙間納西人的祖先控制了農耕和畜牧,“署”則主宰了大自然中的一切。“署”用一根棍子在瀾滄江邊戳了幾個坑,說:
“那裏有你們的財富,有你們的子孫萬代。”
於是含有生命力量的鹽鹵水就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了。但是納西先祖們發現他們無法把鹽和水分開,江中的魚尚可以用人的力量從網中撈起,分離出水中的鹽則需要神靈的指引。一個勤奮的東巴祭司在樹皮紙上書寫這一段歷史時,發現滴落在樹皮紙上的汗水晾幹後結晶出了鹽粒。那絕對是“署”神對他的啟示,沒有比自然之神更智慧的神祗了。
神祗的啟示就像黑夜裏天空中的閃電,一瞬間照亮大地上的萬物,點燃人們智慧的火花。瀾滄江岸沒有平地,於是人們就在江岸的坡地或懸崖上用圓木搭起一座座像吊腳樓一樣的平臺,用山上的黏土將平臺夯實抹平,然後把從井穴裏背上來的鹽水倒進平臺裏,這就是瀾滄江峽谷獨特的鹽田。它利用峽谷裏幹燥的大風和高原火辣明亮的太陽,將鹽水中的水分蒸發幹,田裏留下的就是結晶的鹽了。在沒有化學工業的時代,人們將鹽和水分離依靠的是火,而在瀾滄江峽谷裏崇尚自然神靈的納西人首先想到的是公正無私的太陽。
鹽帶來了有限的商業繁榮,藏東地區崇山峻嶺中的馬幫驛道嗅著鹽的味道蜿蜒延伸而來,很早以前這裏就成了漢地到藏區的咽喉之地。過去那些精明的漢族人、白族人、甚至納西人,將從漢地販來的絲綢、茶葉、布匹、紅糖等物品,馱在馬背上,組成一隊隊的馬幫,雇傭能吃苦又能爬雪山的藏族人為他們趕馬,從這裏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雪山埡口,走兩個月的路程就可到拉薩,再走一個月的路程便可到印度,然後他們又把印度的香料、藏區的藥材等馱回漢地。這樣一個來回,一般要一年的時間,在沒有公路的時代,馬幫是這個地區唯一的運輸工具,也是這裏的人們沒有被世界所遺忘的證明。要是沒有成群結隊的馬幫往來,山外世界改朝換代無數次了,也跟這裏的人們沒有一點關系。
德芙娜小姐曾經跟著販鹽的短途馬幫在瀾滄江峽谷的古驛道上走過一段,驛道的石板上還殘留著碗口大的馬蹄印,馬兒們步步都踩在這些古老的蹄印上,一步也不會錯。在驛道上行走時,給人的感覺就像這兒的時光永遠不會流逝。德芙娜在日記中曾寫道:“歷史的足跡完好地保留在隱秘的大地上,清晰而神奇。但是卻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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