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88)

一個皓月當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的指揮臺欄桿那兒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船沿著河流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覺到沼澤地里隆駕拍擊翅膀聲,鱷魚甩動尾巴聲,炸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於是最後呼了一口氣。結果,假牙從嘴里飛了出來,沈沒於水中。 

為了給他裝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麼丟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悶熱的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並把高音盡力拖長,想把連眼都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沈入流水之中。 

從此,他在家中各個地方,寫字臺抽屜里,公司的三條船上,都放著他的假牙。

 

另外,他在外面吃飯時,在衣兜里放一個盛咳嗽藥片的小瓶,里面也放了一副假牙。 

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時他吃烤肉把牙鬧壞了。 

擔心侄子也會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萊昂十二請阿多奈醫生一次給他做兩副假牙:一副是價格便宜的,平時在辦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節假日備用的,點上一點兒真金,一笑金燦燦的,好不神氣。在人們手持鮮花走向街頭的一個星期天,在節日鐘聲的喧囂中,阿里薩終於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人群中間,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

 

這事發生在母親去世之後,阿里薩孤身一人住在家中,這樣的環境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麼多窗戶,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簾後面有許多眼睛在盯著他。臨窗的那條街道卻並不引人矚目,行人寥寥無幾。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使費爾米納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薩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歲月,為了不玷汙自家的聲譽,寧願失去許多良機,也拒絕同別的女人交往。 

幸運的是,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每爬上一級,就意味著得到某些新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權。對他來說,最有用的特權之一是,在門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節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辦公室。當時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長的寶座。有一次,他正與一個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談情說愛,這時,門突然開了,叔父萊昂十二伸進頭來,像是走錯了辦公室。他透過眼鏡看著驚慌失措的侄兒。

 

“他媽的,”叔叔不緊不慢地說,“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貨!”在重新關門前,他目光茫然地說:“那麼,您,小姐,請繼續吧。不用難過,我以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沒有看見您的臉。” 

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辦公室里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得阿里薩再也無法工作下去。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他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形吊扇。

 

鎖匠們沒有預先通知他就趕來了,他們像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幹了一陣,在門上安了一個鎖,可以在里邊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但不說要幹什麼。裝飾工拿走了印花窗簾式樣,以便檢查一下是否與墻的顏色相配。接下去一個星期,他們又從窗戶里塞進一個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雙人沙發,因為從門里進不去。工人們突然襲擊前來幹活,看來那些不恭不敬的行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誰要是提出抗議,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這是公司董事會的命令。”阿里薩不大明白,這些突然襲擊,是出於叔父的好意,或是在干涉他越軌的戀愛,抑或是為了讓他反省自己的惡行而採取的一種獨特方式?他沒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實際上叔父萊昂十二是鼓勵他做個正派人,因為他聽到了別人的閑言碎語,說他侄兒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古怪。這使他很痛心,因為這是他想把侄兒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的一個障礙。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曾過了持續六十年的穩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總是守在家裏,並以此為榮。他膝下有四兒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卻出現罕見的波折。這種波折在他同時代的小說里是司空見慣的,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的提升,一個接一個地故去。女兒對內河航運事業毫無興趣,她寧願眼睜睜地從五十公尺高的窗戶上望著林德森一艘艘輪船毀掉。萊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這等地步,因為有人相信這種傳說,認為,阿里薩其貌不揚,心意不善,又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湊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勾當。 

當叔父遵照醫囑違心地引退之後,阿里薩開始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約會。他乘著在城是剛剛出現的公共汽車——這種汽車起動時曲柄的後衝力很大,居然把第一個司機的胳臂整個打掉了——到莊園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老頭子躺在用絲線繡著自己名字的吊床上,遠離一切,背後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個古老的奴隸莊園,下午站到平臺上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峰。

 

阿里薩跟他叔父的談話內容向來都是有關內河航運的事宜。在那漫長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時,死神總是像一個看不見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萊昂十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內河航運公司落到與歐洲財團有聯系的國內企業主手中。 

“這從來就是一種互相保密、互相爭奪的生意。”他說。 

“如果航運公司被吃喝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掌握,他們轉手就會把它送給德國人的。”

 

他的擔心是與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政治信條相一致的,雖然他說得並不對路。 

“我就要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了一切變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體位置的變化。 

但是,唯獨沒有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麼變化。”他說,“在這個國家裏,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憲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個月發生一次新戰爭,可我們仍然處在殖民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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