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86)

他對修繕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貢獻,以致最後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電影的這天晚上,他感到客廳里像是清除了對他的一切記憶。家具全部變換了位置,墻上掛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畫。他想,這麼大的變動,其意圖無非是想把他從記憶中永遠抹掉,想說明他從來沒有在那兒存在過。客廳里的貓也沒有把他認出來。他由於被遺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脫口而出:“您已經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著身斟酒,一面說,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為公貓是不認人的。 

兩人緊緊地靠著倚在沙發上,談起他們自己,談起某個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騾拉有軌車,當時他們還互不相識。他們一直是在相鄰的辦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時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們沒有談過別的事情。

 

在交談時。阿里薩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開始輕輕地撫摩起來,有如清場老手。她順從了他,可連一下出於禮貌的顫動都沒有。只是當他試圖走得更遠時,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試圖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規矩點,”她說,“我早就發現你並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還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一個機靈、健壯、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推倒,三抓兩扯地剝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暫而瘋狂的愛。她仰面躺在石頭上,渾身都是傷痕,可是她真希望那個男子永遠留下來,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懷里為愛情死去為止。她沒有看到他的臉,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確信,根據他的體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夠在千千萬萬的人中間將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對一切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假如您湊巧遇上一個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里十一點半在防波堤上強xx了一個可憐的過路女人的話,就請您告訴他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

 

這話簡直成了她的口頭彈。她把事情告訴了那麼多的人,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最後她絕望了。阿里薩本人也聽她絮叨過多次,就像聽到一艘夜間啟航的輪船告別聲一般。鐘敲淩晨兩點,他們每人都喝了三杯白蘭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對此,我並不感到難過。 

“好哇,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我們總算克制住了,算我這隻老虎跟你無緣。” 

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這之前,關於費爾米納患肺結核病的可怕傳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認為,費爾米納已經無藥可救,肯定會走在丈夫的前頭。可是,當他看見她從電影場出口處磕磕絆絆地走出時,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領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這是個預兆,是最可怕的預兆,因為這種預兆是以事實為依據的。後面給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歲月,幸運的、希望的歲月。可是,在地平線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滿想像中的病災的茫茫大海,失眠後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黃昏時的死亡。他想,過去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開始圖謀與他作對了。曾幾何時,他因怕遇不測,戰戰兢地去赴一次冒險的幽會,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兒門沒有上掛,鉸練剛剛上過油,顯然,這是給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沒聲地進去。但是,在最後一刻他又後悔了,擔心給一個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無可彌補的損害,因而,他思念那個他從上個世紀等起,一直不發一聲失望的嘆息地等到本世紀的那個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可是,說不定那個女人在來不及伸出胳膊扶著他穿過一個個圓形的墳包和長滿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並幫他平安地到達另一個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經溘然長逝了。

 

事實上,按照當時的觀點,阿里薩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滿五十六周歲。他認為,這五十六年是他的黃金時代,因為那是個充滿愛情詩篇的時代。可是,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樣的年齡又變得像個年輕人,不管事實如此,還是他自認為那樣。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難為情地承認,他們還在為上一個世紀的一件難堪事而偷偷哭泣。對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不好的時代。不同年齡的人都有不同的穿著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著方式從少年時即開始,一直持續到進墳墓為止。這與其說是年齡的標誌,倒不如說是社會尊嚴的像征。青年人的衣著如果跟他們的祖父母一樣,並且早早戴上眼鏡,那就更會受人尊敬。三十歲用手杖,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對女人來說,只有兩個年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不超過二十二歲;二是作老處女永遠獨身的年齡。另外的女人,結婚的,作母親的,編劇的,當祖母的,是另一類型的女人,她們不按已逝的年月來計算自己的年齡,而是按離死還有多久來計算自己的年齡。 

相反,阿里薩盡管明明知道自己從小就像個老頭兒——這的確是個奇特現像——但他對種種衰老的跡像卻採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開始,那是出於一種需要。特蘭西托將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長禮服拆洗後重新縫制好,讓他穿著到學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頭上給他戴的是父親的官員禮帽,盡管在里邊塞了一圈棉花,仍舊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和母親一樣頭髮是銀白色的,又直又粗,和豬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沒有一點個人特征。值得慶幸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多次發生內訂和進行更疊,學校的要求逐漸地不像從前那般嚴格了。公立學校甚至已完全不講究學生的出身和社會地位。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們走進課堂時身上還散發著街壘戰的火藥味,穿著不知在哪次戰鬥中機智勇敢得到的叛亂軍官的制服,戴著他們的徽章,腰帶上掛著明顯與身分相符的武器。在遊戲時,他們動不動就拔槍打架。要是老師在考卷上不給好分,他們就以槍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預備役軍官上校,一槍就打死了宗教社團教長胡安·埃爾米塔修士,因為修立在教義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正式黨員。

 

同時,遭遇不幸的大戶人家子女的穿著跟古時親王一樣,而一些十分貧窮的孩子則打著赤腳。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們之中,阿里薩無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並未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最使他難過的是,他在街上聽到有人對他喊:“窮鬼,醜八怪,你什麼都甭想得到。”不管怎麼說,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從那時起,對他的餘生也好,對他神秘莫測和郁郁寡歡的性格脾氣也好,都是適宜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次給了他重要職位時,他讓別人按自己的身材給自己做了幾件與父親當年的衣服一個式樣的服裝。他像懷念一位老人一樣,深切地懷念父親,其實,他父親像基督一樣,在風華正茂的三十三歲時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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