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83)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這一決定是多麼的痛苦。他一個人在盥洗室里不知灑下多少辛酸的淚水,才擺脫了內心的磨難而勉強活著。五點鐘時,他沒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懺悔牧師前做了深深的懺悔。第二個星期日,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去領了聖餐,但是他的靈魂終於復趨平靜。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斷的當天晚上,他一面脫衣就寢,一面對費爾米納重述了他一連串痛苦的失眠,一陣陣內心針扎似的疼痛,使他欲哭無淚,以及其它一些難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當時,每逢他跟她講起這些情況時,總是把它歸咎為年老體衰。他必須把這些話找一個人發泄出來,要不然他會憋死——這也是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麼說,把心裏的話講出來,這是夫妻之間的習慣。 

費爾米納一邊接過他脫下的衣服,一邊專注地聽他講述,既不看他,也不說話。 

她嗅聞著每一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她把衣服隨意一團,然後扔進裝衣服的柳條筐里。她沒有發現異樣的味道,但這說明不了什麼,也許明天又有了。

 

在寢室對面的小聖壇面前跪下來祈禱之前,他以一聲悲愴而誠實的嘆息結束了對病症的敘述,說:“我覺得我要死了。” 

費爾米鋼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回答說:“也許這樣最好,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也就安寧了。” 

幾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時,他也曾講過類似死的問題,她給了他一個同樣粗暴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把它歸因於女人的殘酷無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為如此,地球才依然圍著太陽轉,因為當時他不知道她總是築起一道憤怒的屏障,免得讓他看出她的恐懼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那天晚上卻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這確實發自內心的衝動。烏爾比諾想到這一點,真是驚恐萬分。後來,他聽得她在黑暗中嚶嚶而泣,並且咬著枕頭不讓他聽見。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為他知道,她不會由於疾病或內心痛苦哭泣。她只有在十分激怒時才會這樣做。如果這種激怒又是由於他的過錯引起,那更會哭得沒完沒了。她越哭越氣,她不能原諒她自己這種傷心落淚的軟弱。他不敢去安慰她,他知道那等於去安慰一頭被長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傷心哭泣的根源已經消失了,而且也從他的腦海里永遠抹掉了。 

疲勞把他征服了幾分鐘。他醒來時,她已點著了蠟燭,燭光十分暗淡,她沒有入睡,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時候,她心裏作出了一個決定。多年來在她心靈深處積下的沈渣,被妒嫉重新攪動起來了,而且浮出了表面。她一下子變老了。看著她利那間出現的皺紋和乾癟的雙唇,灰白的頭髮,他不禁怦然心動。他鼓起勇氣對她說,已經兩點多了,她應該入睡了。她背過身去,但聲音里已聽不出一絲怒氣。 

“我有權知道她是誰。”

 

他向她講出了一切,心裏著實輕鬆了不少,他認為事情已為她所知,她只是想核對一下細節而已。當然,事情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在他講述時,她又重新哭泣起來,而且不是像起初那樣輕鬆哭泣,而是哭得淚流滿面。那帶苦鹹味的眼淚在她寬大的睡衣里燃燒著、烤灼著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斷然否定一切,但他沒有這樣做,她因受侮辱而勃然大怒,以最惡毒的語言大喊大叫地咒罵這個社會,有那麼多婊子養的無所顧忌地踐踏別人的名譽,即使面對他不忠的鐵的證據,他也面不改色,嚴然像一個男子漢。當他告訴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懺悔牧師時,她更是怒上加怒。從中學時代起,她就認為教堂里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啟示的美德。這是他們和睦的家庭中的一項根本的分歧。在過去的共同生活中他們都回避了這一點,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許懺悔牧師介入到他們的隱私中來,這實在走得太遠了,因為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事,還把她也址了進去。 

“這等於把事情通報給城門樓下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人。”她說。 

對她來說,這可算到了頭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懺悔完,她的名聲就會到處傳開。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侮辱比起羞愧、憤怒和丈夫無情無義的偷情,更加令她難以忍受。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竟然去跟一個黑女人去偷情。他糾正說,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是,那時他用詞再精確也無用,她已經作出結論了。 

“反正是一路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了,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

 

這事發生在某個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時,費爾米納登上了開往大沼澤地聖·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輪船。她隨身帶了一隻箱子,由養女作伴,蒙著面紗,以避免和相識的人們見面,特別是避免他們問起她的丈夫。兩人事先商定,烏爾比諾不去港口送行。他們不厭其煩地整整談了三天,最後決定她去費洛雷斯·德馬利亞鎮——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座落在那里——使她在那兒有充分的時間深思熟慮,然後做出最後的選擇。兒女們知道母親前往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但不了解內因,許久以來,他們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機會到那里去,但未能成行。烏爾比諾醫生絞盡腦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個邪惡的社會沒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測。他把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如果說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出走沒有發現任何跡像的話,那是因為實際上並沒有這種跡像,而並不是由於他缺乏通風報信的渠道。丈夫絲毫也不懷疑,妻子一旦怒氣平息,就會回到家中來。可是,她走時斷言說,她的怒氣永遠不會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氣惱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思鄉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後,她曾數次回歐洲去,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卻有充分的時間去體驗幸福。她見過世面,也學會了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維,可自從那次乘氣球旅行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大沼澤地聖·胡安市。回伊爾德布蘭達表姐所居住的省份,對她來說即使晚了一些,也還是帶有點彌補的性質。

 

她並非由於夫妻關係上的災難才作出這個決定,而是考慮已久。所以,單單想到回憶一下少年時代的愛戀,也能使她從不幸中得到安慰。 

她和養女在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下船之後,憑著她剛強的性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警告,還是重遊了那座城市。她想從聖·胡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話去,目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人們傳說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臨終時睡的床。據說那張床跟孩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車登程之前,由於她有證件,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邀請她剩坐了官方帶篷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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