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8)

第二信·像狗那麼大的傢伙 (一)

妹妹,從墨西哥回國之後,我立刻就往峽谷神社掛了長途電話。可能是電話已經有人在說話,正在著急,社務所那邊來了電話要我接,然而不是你,原來是電話上無法想像講話神態的父親=神官。我確實好久沒有聽父親=神官說話的聲音了,所以剎那間像得了失語症一樣。他為了使我必須成為他的傳承者而對我進行了一番斯巴達式的教育,關於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我並沒有對父親=神官講,而是寫在給你的信上了,那意識也在那上面。但是,父親=神官對我並沒有表示激動的情緒,只是對於你的近況簡要地說了說,然而把你的奇態告訴了我。奇態固然是奇態,妹妹,我並不是不相信那內容。我把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以給你寫信的形式寫給了你,這對於我來說,現在對於你的所行所思一概懷疑,這樣的話,就不可能繼續寫下去了。我只是當作我聽到了父親=神官說的話,作為當場的反射式的想法,感到那確實是奇態,結果我也就以滑稽的口氣作了有問之答。於是,父親=神官似乎再也沒打算更詳細地說下去。電話掛斷之後我立刻從舊的記憶中回想起的是這件事。幼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對於從事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教育的父親=神官,常常戲謔地回答問話,把他弄得為之困惑不解。也曾讓旁聽過一段這種課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兩位科學家操過心,但是也曾讓他們開心一笑過。如今回想起來,我那樣故作滑稽之態,完全是為了對抗斯巴達式教育而採取的自己認為必要的心理防衛措施。父親=神官每天上課之前必然重複這樣的話:"一點兒也不錯的話。是有是沒有當然不知道,只要是古代的事,即使沒有的事你也必須當作有的事聽。記住啦?"妹妹,我覺得這話確實文如其人,確實是父親=神官這樣的人說的話,當我後來知道柳田國男1所搜集的資料中也是作為定式的詞句,不免頗感意外。雖然如此,我也一定回答:"嗯"。對於這種回答的方式,我曾仔細琢磨過,覺得就這樣帶點兒滑稽倒也合適。


1舊姓松閃。民俗學家(1875-1962)。起初為詩人,後來曾任宮內省官員、貴族院書記官長。1907年開始民俗學活動,1913年創辦《鄉土研究》,奠定民俗學研究基礎。著有《遠野物語》等多種。1951年獲文化勳章--譯注。

父親=神官談到你時說的話,大可不必對你重複,妹妹,總而言之,據說你是從森林的斜坡高處的一個"洞穴"裡,把彷彿曬乾的蘑菇一般的破壞人帶回家裡的。然後以你肌膚的活力,使破壞人得到重生。而且你從來沒有讓峽谷和"在"包括父親=神官在內的任何人看見過,可是你居然使他恢復到狗那麼大。所以,我是這樣理解的:是你在這村莊=國家=小宇宙瀕於衰亡的時候,把最早率領創建者們的破壞人重新撫養成人,從而按照這種理解寫這神話與歷史。妹妹,與其說這只是因為你感官的磁力喚起我的能量而寫的,莫如更準確地說你給了我以工作方向……

父親=神官把你當作破壞人的巫女培養起來,並且想把我教育成寫作破壞人等開始創建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我們曾經一起反抗過強加給我們這種任務,直到我們長大。現在,在我的意志上,依然幹著父親=神官要求我們幹的工作。這奇妙的命運,依我看不是別的,全是由破壞人帶有戰略性的預定路線所決定的。妹妹,實際上我在漫長的時間裡已經把寫這神話和歷史的工作忘了,可是現在我想起,即使那樣,我也沒懷疑過大概過不多久就會自然而然地開始寫起來。我感到,自己內心有一股微弱的火種在燃燒,那熱度烘烤著這神話與歷史。

父親=神官尋求的一直是你這樣的破壞人的巫女,對於這一點你大概也有同感吧?我和你本是孿生兒,我們在被父親=神官殘忍對待的母親可憐巴巴的子宮裡擁在一起而難以分辨是男是女,這實在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你和旁觀者生存方式的我不同,你已經達到戲劇人物的生存目的,即使像戰鬥生涯中的那每一個場面,你是不是預感到,你會不久之後還能把和破壞人之間業已開展的關係一直保持到底?

你和美國總統會晤之後發現了身患癌症,就從宇高聯運船上投身於月明之海。我對於你這種死法未抱懷疑,然而我收到的卻是你自己表明生存下去的信息。那是我仍然逗留於墨西哥時收到的信。當我知道你很自然地作為巫女而和破壞人同居於父親=神官的社務所的時候,我內心深處想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想法變成了渴望。我特別提到渴望二字,妹妹,是因為你的存在觸發出感官的磁力,能直接誘發我寫作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

妹妹,你既然從那假裝之死而得到復生,那麼,你一定向著各個方向給我以同樣的喚起的力量。破壞人既然現在稱復活了,把這事稱為經過了長久的冬眠固然妥當,但是我們仍然以為破壞人是遙遠的往昔已經死去的傳說中的巨人。所以,我確實理解你以破壞人的復活為契機,把處於衰亡危機中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一切復興起來的意圖和決心。我和父親=神官在電話中說話時得知你的新消息以來,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可以說受到強烈的鼓舞。妹妹,這是因為,你自己顯示了你才是創建期以來以一切神話與歷史為中心,相信村莊=國家=小宇宙是個完整實體的人。立足於這樣誠摯與熱心的基礎,所以才使干蘑菇一般的破壞人獲得復活,而且使他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了。

然而作為我來說,之所以放心膽壯,是因為你使他獲得復活的破壞人和你的復活合而為一,也就是既然破壞人的巫女的復活再也不可能有了,那麼,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寫給你的神話與歷史,不論從已成遙遠過去的什麼時候、什麼局面開始寫起,都不會使作為讀信者的你引起混亂。因為破壞人他自身差不多生活在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整個領域,你作為巫女陪同他,所以能夠超越這些時空,改變經歷。對於你和破壞人的搭檔,在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細節上,怎麼會出現難以理解之處呢?

妹妹,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溯流而上的行程結束之後,爆破擋住他們去路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我以為從季節來說確實是梅雨期間進行的。逃避藩鎮權力的長期逃亡溯流而行的結果,碰到的就是這個障礙。那是嵌在從兩側伸出來的大山中間,就像水庫大堤一般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只能由掌握火藥技術的破壞人爆破,結果成功了。據神話所說,因為導火線沒有足夠的長度,破壞人不可能離開現場太遠,因而受到嚴重燒傷,就像他爆破的那堵石牆一樣,渾身焦黑。另一種說法是有治療全身燒傷醫術知識的破壞人,塗上了按他指示配的藥,所以全身都是黑的,躺在床上。妹妹,與這第二種說法有關的治燒傷的黑藥調製方法,即使破壞人開創的那藥草園業已荒廢很久的我們的時代,依舊流傳。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多虧了它治好我。那大爆破的轟響和山谷中的回聲,以及飛到半空的岩石碎片與土塊還沒有消失之中,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而且這場豪雨足足下了五十天,雨勢始終不減,不分晝夜地下個沒完沒了。我們當地在四國這地方的位置是雨量最多,然而一連下五十天的梅雨期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包括森林在內,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展開的整個區域之內,全都被這五十天的大雨蓋住了。被這場大雨禁閉的五十天,人們必須衝破這個困難。然而剛剛溯流而上到達這裡就趕這場大雨,人們已經是精疲力盡。當然,最大痛苦就是糧食不足,得病的接連不斷,甚至有的一病不起,氣息奄奄。帶著渾身燒傷的破壞人傷勢更加嚴重。大雨五十天,破壞人及其創建者們全都處於過早臨頭的滅亡危機之中了。

然而折磨著疲憊不堪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除了下個不停而且其勢不衰的大雨之外,還有令人無法忍耐的惡臭。妹妹,這不是既下了地獄又處在硫黃惡臭的地方了嗎?然而比硫黃還厲害的惡臭,使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深受其苦。被大雨和惡臭折磨得無處可逃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已經感到滅亡的命運越來越近。

這個厲害的惡臭和大雨不同,並不是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上了船,從河口把船駛了進來,溯河上行,河面越來越窄,不得已只好把船解體,用這船材組裝成木筏沿著溪流溯行而上,溪流已經沒有河的蹤影了,而是順著一個接一個的山崖就像走在水渠裡一般的時候,就只能把木筏解體組成爬犁,沿著小溪旁深草拖著爬犁前進,就在這個時候,人們發覺臭氣越來越濃。而且一步一步地上行中,臭氣越大也越讓人難以忍受,但是人們都以為這是必須忍耐下去的一個階段,所以大家都為了衝破這個惡臭階段而繼續前進。倒是人們分不清河流在何處的時候,反而靠這臭氣來預卜前進的方向。不用說到了有零星人家住地附近的溪流,即使到了有伐木人的山林之旁的溪流,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也為了避人耳目只在夜間悄悄躦行。進了原始森林之後,夜間行進十分危險,所以人們改在白天行動。這樣一來,大家都得注意水流而逆流前進,但是一旦遇到水分幾路流來的地點,人們還必須尋找惡臭的而且專挑臭得厲害的方向逆流前進。為什麼偏找臭得厲害的方向走?我這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疑問。父親=神官有些神秘地說:"如果去找太陽,雖然太陽灼熱,十分艱苦,但是除了越熱越前進之外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這樣,溯流而上的結果是,在到達臭太陽核心之前,就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去路。站在那黝黑的大石牆之前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似乎是為了到藏著諸神糞便的城方集合一般。破壞人首先從茫然自失的狀態中重新振作起來,向大家宣告,必須立即動手把這裡石牆炸掉,他對於被惡臭折磨得頭暈腦脹,為了再也沒有前進道路而意氣沮喪的創建者們大力鼓舞了一番。妹妹,我對於很快就作出這爆破的決定所想到的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似乎是一同移居於不同的大氣中的一個行星上去,可能相信現在包圍著大家的奇臭根源不是別的,就是那個諸神糞便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所以我想到,破壞人為了眼前首先是必須讓大家活下去,非得把這奇臭之源的大石塊炸掉不可,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才動手幹的。而且,既然讓大家知道這是諸神糞便,破壞的是具體化了的極大禁忌,那麼,這爆破的企圖就是根本性的挑戰。於是完成這爆破,而且在這一過程中嚴重燒傷的破壞人,其後很快地就成了神話般的中心人物,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不過,奇臭的根源並不是這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給原始森林這遼闊範圍帶來奇臭的,是兩個相向的山丘排下來的水被那龐大的黑石牆像一條堤堰擋住,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沒乾涸過的濕地,這裡所有的有機質無不腐敗之後積存下來,從這孳生的瘴氣,把周圍造成了任何植物和動物都無法生存的地帶。妹妹,很難把這景觀描寫出來讓你憑想像得到實感,因為那和使我想起記不得哪個大人說肚子裡滿是臭東西,尚在兒童時代的我聽了非常憎惡一樣。我這樣說,你一定以為這是對我們當地的神話本身,對於峽谷和"在",純粹是卑劣的侮辱,然而實際上我卻是滿懷著著迷一般的想法,望著這張開大口橫躺著的巨人的肚子裡這大塊濕地……

當然,對於這放出奇臭的這大片沼澤地,包括破壞人在內的創建者們也並不是任何人對它所有的一切都認識得很清楚。他們瞭解得最清楚的不過是它不停地發出巨大奇臭而已。當初,把一直溯流而上的創建者們安置在兩側山腰躲避危險,惟獨自己留下來實施爆破的破壞人雖然受到嚴重燒傷,但終於成功地炸掉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就是塵埃滾滾和巨大奇臭同時襲來的瞬間,簡直像配合那一聲爆炸巨響一般傳來隆隆雷聲,大雨沛然而降。來勢兇猛足足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從炸開的缺口,流出了積存於沼澤地施放惡臭東西的黑水,流淨了黑水之後露出了干了的土地。

由於排出了大量黑水,使下游一帶發生了洪澇。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想過,這黑水氾濫會給平原地帶造成什麼樣的災難。這黑水原本讓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瀰漫整個沼澤地帶,什麼毒都有,一旦流出來,它必然污染廣大地區。緊接著下游各村相繼發生疫病,以及多年來收成極壞。想到五十天的大雨,洪水一般排出的奇臭黑水,致使平原地帶的田地荒廢,我以為這黑水也許和礦山排出的水,在成分上也許是一樣的。但是據父親=神官口授的傳承來說,那是確確實實活生生的什麼東西腐敗之後產生的有毒的水。這黑水引起的疫病,從河口的海港城鎮殃及相鄰的各個港口,據說大有席捲流放創建者們藩鎮所在的城市。父親=神官對我施加斯巴達式教育之中,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得這種疫病的人,皮膚像被火燒一樣痛苦得發了瘋似的死去,死者全身黝黑。當想到他們就是因為黑水氾濫造成的災害而喪的命,給我留下的卻是懊惱不盡的罪孽感的餘恨。我被牙痛折磨得無可奈何,用石片給牙床動手術,如果說那是不可告人的一段隱情,那麼,也許是由於這種罪孽感而引起的自我懲罰吧。妹妹,你作為一個旁觀者,也許有彼此不同的記憶,但是可記住,我曾經用水成岩石片把腫得我實在受不住的牙床刺破,吐出膿血之後可悲地昏厥過去……

妹妹,五十天的大雨雖然給下游平原帶來疫病和歉收,但是對於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人們來說,卻是引發了他們的生命更新。一直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儘管在森林裡搭建的臨時窩棚裡的集體生活開始出現糧食緊張以及發生各種疾病,但是在這困難重重的日子裡,創建者們漸漸洗掉了諸侯城生活的陳腐殘渣,使他們自身產生了復活作用。在森林裡蝸居期間長達五十天的人們,從開始生活在這世界的時候算起,等於超過了一百年的歲月,這樣的歲月裡沒有一天不是在活動中過來的。從五月中旬到六月,鑽進潮濕的森林母胎一般,在計算著時光流逝之中,彷彿再度成了赤子一般使生命得到更新,他們開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建設工程。

這五十天時間之內獲得生命更新的,最有象徵性的就是破壞人完全恢復。他本來是全身燒傷,所以全身塗上膏藥,渾身漆黑,像一具木乃伊躺著不動。大雨下到第五十天,依舊躺著的破壞人說:"明天雨就住啦。"他作出預報的語聲平靜,然而有力。人們在雨淋得長了幾層微菌剛剛搭好然而卻開始腐爛的窩棚裡,已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非常焦躁。破壞人對他們說前面那句話之後,就和蛹破殼而羽化一般,渾身的膏藥就像從體內慢慢推掉,出現了一個毫無創痕的裸體之人。破壞人不僅沒有大病過後的遺痕,而且反而年輕了許多,光采照人。這樣,破壞人就成了創建者們沒有一個提出異議的統領。他說:"追蹤者已經全被洪水淹死,所以,明天開始的建設工程,絕對沒有前來搗亂的。"

大雨期間,創建者們住的大窩棚的屋頂也被霧遮住,什麼看不見。然而破壞人說的話果然應驗了,第二天早晨是個大晴天,廣大的景觀展現在創建者們面前。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成了不毛之地的沼澤地的地方,顯示出它是被高處的森林圍起的一塊大盆地的總體規模,那是被徹底清洗乾淨的好一派風光。盆地深處有一條河,河水清冽,陽光下熠熠生輝。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已被炸掉的地方,不久起名叫它"脖頸",水在這裡成一深潭,然後把廣範圍的石頭坡地變成淺灘,河水流過這裡便順流而下。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一旦看不到現實的河之後仍然努力不懈,沿著河道溯流而上,尋找夢幻之河,現在他們終於看到流勢強大的一條新河。妹妹,人們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間,破壞人突然說明天一定放晴的時候,無論誰立刻都相信他的話,因為,從溯流上行階段就常常為其所苦的奇臭也漸漸弱了下來,最後一天下雨的那天下午,那臭氣一掃而光,他有所感悟而說中了。

妹妹,天放晴的那天早晨,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就像頭一次踏進他們創造的新天地一樣,走進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那片土地。事實上這裡也是暗喻創造新天地的所在。這裡的一切,全都經過一番徹底的清洗,乾乾淨淨。雖然下了五十天大雨,但是人們的力量還是超過想像的。據說去準備石料,在開掘石料的階段,在特別的地方做出臨界點的記號,但是沒人管它,大家一齊努力,居然把一座小山摧垮了。這件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這創建期的神話,為了讓我有個科學的理解,告訴我用力學的觀點來思考它,據他說,從原初以來就積存於沼澤地的惡臭所施放的龐大的量,它本身的力量就將要把那小山摧垮。在這一觸即發的事態之下的沼澤地的臨界點恰好就是那個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破壞人實施的爆破,是對沼澤地臨界點的扳機,施放巨大惡臭的所有一切全都崩潰了,所以出現了新世界。換言之,即是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出了力量。然而破壞人的爆破才是出現這個新世界的根本契機,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稱他為土木工程學的天才。

破壞人統率的創建者們,在已成新的人類可居的盆地上所展開的土木建設情況是我親眼目睹的,妹妹,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本來,我從兒童時代起有人說我記得不准,但是即使如此,記憶終歸記憶,它本身是強有力的。妹妹,你大概還記得盆地峽谷的寺院畫滿牆的地獄圖的情景吧。我們還是幼小的一對孿生兄妹,朝夕在一起從不分離的時候,那地獄圖就印在我的腦子上了,所以它不可能在你眼前一過了之。只要我想起那時候我們這雙孿生兒的關係,妹妹,我就覺得只要你幼小的身體經驗過的,我自己的肉體就對這個世界懷有記憶。這一點我希望你能給以清楚的理解。

……現在必須回到對於峽谷寺院的地獄圖的印象上來。妹妹,說起來那確實是像俯瞰火山口那樣的圖。當然,如果是火山口,它的上限應該是山頂,然而峽谷的地獄圖上相當於火山口領域的上限卻畫成被藍黑色的森林包圍著的。廣袤的森林正中,只露出小小的一塊燒焦了的地面。那黃赭色的地面,隨處畫著深紅和淡紅分開描繪的裙帶菜一般上升的火焰。火焰的根部是緊追不捨的鬼和亡人們。我看著這幅光景還理解不了施苦者和受苦者之間的關係。那鬼全是筋肉坑坑凹凹彷彿傷痕一般的大頭鬼。繩子束著下身的鬼們,追逐著只圍著紅色圍裙四散奔逃的女人,並用鐵棍威嚇她們,如果用現在的話說作為一個孩子當時的感受,給我留下的倒是一種很有親和力的印象,眾鬼和女人們好像分工合作在干一種活。甚至看起來都有一種勞動的喜悅感。從這種想法出發再重新細看,甚至用紅色的濃淡表現的火焰,與其說它是使亡人受苦的火,莫如說為了給活人增加活氣的火。如果地獄是這樣,掉進裡面倒沒有什麼可怕的,雖然我還是個孩子,但是我還記得不禁莞爾一笑……

下面說的是我走出峽谷之後的經驗。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圖解地獄集》的原本。只從構圖上來說,和峽谷寺院的把火山口畫成由藍黑色森林圍繞著的地獄圖一樣,但是紅色的濃淡,火焰像裙帶菜一般搖搖擺擺的形態,以及在火焰的描繪方法上,顯得拘謹。我記住其中的這個畫面之後再看另一個畫面時,我突然大有所悟。原來,峽谷的寺院裡的地獄圖描畫的並不是地獄的景觀。因此,我終於查明,我說自己著親眼見過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光景所謂的虛假記憶的出處了。

開拓我們土地的破壞人和建設者們,已經從神話時代開始,對於由森林隔開的外部就實行封閉的方法,目的在於讓別人都以為這個共同體去向不明。只要符合歷史大致情況,把這種態度堅持下去,那麼,峽谷寺院的地獄圖就不論什麼時代畫的,大概它的目的就不會是直接地記錄創建時期的光景吧。不過對於像後退著前進而用樹枝消除自己足跡的印第安人那樣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來說,我覺得一定熱烈期望著以相應的形式,把神話和歷史寫下來,留傳下去。如果不是這樣,父親=神官為什麼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之後,讓我搜集各種各樣的神話與歷史有關的口傳呢?不僅峽谷,對於"在"的人們,不是也讓那些在常常用作集會場所的寺院牆上畫地獄圖的畫師(我認為他們也是從我們當地內部挑出來的畫師),按照地獄圖的形式,畫村莊=國家=小宇宙基礎的土木工程情況嗎?如果確是這樣,我幼年少年的無意識,還在表層意識沒有達到上述那樣明確掌握的時候,理解了該地獄圖深層的東西,把它看作創建時期的土木工程作業這一虛假記憶重新編排而保存在心裡。即使想讓我當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的父親=神官,他的教育方向已經開始發揮效果,妹妹,我那年幼的無意識不是很勇敢而可嘉的嗎?

現在重新想起描畫我們創建時的土木工程作業光景的圖畫,許多各種各樣的具體事物都是可以理解的。首先從大處看把上邊畫成暗綠邊框的巨大紅色研缽似的地獄全景。它表現了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沼澤地大量的沉澱粉,掩蓋了沼澤下面的土地,施放的瘴氣使樹木和草枯死的那面斜坡,以及高處的圍住這沼澤地的原始森林。妹妹,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上開始談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那時我正在墨西哥城當教師。有一天我上課時講,日本列島本來全被樹木覆蓋,現在的城市和農田,全是靠人的勞動讓樹木後退所造成的痕跡。但是一個墨西哥學生露出微妙的苦笑,他說:"在我們這裡與此相反,或多或少有些綠的地方,那才是勞動的痕跡。"就在這時間裡,我感到我的心已經飛向深深扎根的、遙遠的峽谷寺院的地獄圖了……

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初期的勞動,首先是清除留在沼澤地上的殘渣,因為一場大雨雖然清洗乾淨了,也把它沖走了,但是還得用人力清除殘留的部分,然後是平整土地。下一個重大步驟便是選育作物,因為原初以來就似乎拒絕生長一切植物的沼澤地,凡是瘴氣毒害所及之處,首先要控制長得非常旺盛的植物一擁而上,在仔細計劃和控制之下仔細挑選和培育。創建者們擔心的,也許是研缽上限的綠色森林那濃密的圈子越來越窄越來越往下移,因而對此抱有被封鎖起來的恐懼感也未可知。不過,那是集體成員的有根據的惡夢,它還沒有傳到我們那個年齡的孩子頭腦裡吧。

清除引起洪水的五十天大雨沖洗谷底平地殘渣的作業,實際上那才是地獄圖上從紅色的土地上隨處升起火焰的光景。把妨礙整地的那些東西用火燒掉,要想把那些在一排排的篝火之間拚命幹活的男男女女勞動情景畫上,那肯定是畫成運用紅色的濃淡表現飄搖於水中的裙帶菜那樣的火焰,以及在火焰根處筋骨粗獷、粗而且硬的頭髮倒豎形象跟鬼一般的男人,以及腰裡圍著短布幾乎裸體一般不停跑動的女人們。梅雨期結束,已經到了盛夏,而且隨處都有篝火,所以盆地裡一定酷熱難熬。因此,不論男人和女人全用繩子做的短裙,或者只把臀部遮起來的腰布,這都是極其自然的。那地獄圖上,給我的印象是鬼們也罷女人們也罷,只是熱衷於勞動,一心決不二用,這大概是把我們創建初期的勞動情況不折不扣地畫下來了。

然而,仔細回想一下那地獄圖,妹妹,那些鬼都是大頭,倒豎的頭髮,坑坑窪窪傷痕一般的筋肉,粗獷的肉體巨人一般,如此等等跡象,不能不使人想起創建者們的面孔。村莊=國家=小宇宙開始創建時期的人們簡直就是地獄圖上的鬼那樣的體魄,那碩大的頭顱,除了手頭的工作之外什麼也不想,流露著非常純淨的光輝。這種勤懇的勞動,不能不想到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生活的確是古代人的生活。如果他們不是靠這十分自然的表現,頗有近代武士風習的生活精神,所有的男男女女原始式的和睦相處的生存態度,那麼,要想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生活將是十分困難的。在這創建期開始的古代生活方式,其後的歷史進程中仍具有本質性的重要性,應該說這才是繼承了對村莊=國家=小宇宙根本理念這一信仰的表現。妹妹,它在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之中,傳說曾經幾次死去而又再生的故事主人公破壞人,第一次死的時候所進行的革命運動的根據。

另一個地獄圖上畫的是,創建者們吃的生活也是退回到古代的情景。創建者們長期溯流而行之後又碰上五十天的大雨,根本不能外出活動,帶的糧食已將吃光,然而還必須立即開始建設。他們把什麼當作新的糧食,補充了那麼旺盛的精力而從事勞動的呢?以新姿態出現的谷地平地就不須多說了,延伸到森林的斜坡乃至整個盆地的全區,連一棵草也沒生,表現我們當地的地獄圖的構圖就是根據這實際情況畫的。圍著茶赭色研缽的上緣是濃密的森林,偏巧又是夏季。按照破壞人淵博的植物知識,從森林周圍和森林本身採集食用植物肯定不是不可能的。因為,破壞人沒過多久就自己動手平整藥草園的土地。妹妹,破壞人的藥草園雖然荒蕪得很,但我們這些孩子們只要赤著腳順著溪流朝上遊走去就會到了那裡,也就一定會看到和當地野草根本不同的珍奇的東西。不論是峽谷和"在"的人,關於藥草的經驗與知識已經大不如從前,但是,對於藥草園這個象徵性的存在,因為是破壞人曾經精心蒔弄過的,有所顧忌的心起了作用,所以就整體來說並未破壞,不過是聽其自然一任其荒廢而已。破壞人教給大家從森林裡挖出一種可供食用的稱之為"天狗的麥飯"的土,再加植物質的糧食,滿可以對付,但是至於不可缺少的動物質食物的獲取,妹妹,這就是任何一個孩子不能不感興趣的事了,而且是味道奇佳,純粹自然生長的,這就是破壞人教導的捉蟹。因為五十天的大雨,使盆地底部和峽谷湧出無數河蟹。把它煮了剝開,用它作飯團,成了創建者們的主食。如果他們把河蟹的螯和蟹殼留下來,光這些東西就能堆成幾座小山。然而即使這樣上頓下頓地也吃不完,河蟹照舊不斷地往外跑。來吃河蟹的野鳥、小動物有時還有野豬,常常被創建者捕而食之。

妹妹,我覺得你一定還記得,寺院的壁畫上還有另一種光景,那就是,身體魁偉筋骨結實得出奇的鬼們,把腦袋只有他們手掌大小的人們扔進臼裡,然後用杵搗。我認為這是表現搗碎河蟹做飯糰子的廚房勞動的。拿杵搗的鬼個個身強力壯,但是他們圍著石臼轉的那氣氛是非常和睦親切的,連我這個孩子看了絲毫也沒有恐怖感。同是用紅色的濃淡描畫的臼,它的四周被搗碎而流血的亡者們,那確很像做糰子之前的河蟹堆。

我這孩子每當盂蘭盆會就去寺院看那地獄圖,每次我都感到奇怪的是,這麼多的鬼,他們晚上睡在哪裡呢?從邊上用暗綠色的森林圍起來的構圖來看,我以為那只是深茶色的地獄全景的俯瞰而已,看不到一間住房。按我這個孩子的判斷,甚至於覺得這是奇妙的疏忽,如果說到掉進地獄的亡者,我不懷疑他們被火燒得在地面上痛苦不堪。大概是他們在晚上也得忍受這種痛苦吧。但是照我的想像來說,幹活的鬼們幹了一天活之後,那是應該回到宿舍去的。然而地獄圖上根本沒有他們應該回去的建築物。我覺得這真是怪事。對於這種疏忽大意而產生的彆扭感,我還是無意識地把它和我孩童時代對於那地獄圖和我們當地創建時期的情況聯繫起來了。創建期的人們是如何規定住處的,有關這類手續我一直納悶。即使此刻,妹妹,我也把鬼們看作他們其實就是創建者們。

就在這之前或之後,我就注意創建者們一開始是怎樣建造自己的家。因為,父親=神官的斯巴達式教育所教導的傳承中就有最古老的居住問題,而且不論是峽谷也不論"在",建設都在進展,到了建起獨門獨院的住宅時,出現了不知原因的大怪聲,那聲音因為人的承受力不同給人的影響也不同。有的聽到它甚至渾身打顫,所以不得不重建新房屋。所以我夢想著這種獨門獨院的獨戶出現之前的古代住房,這個夢想是因為受到啟示而產生的。

妹妹,太平洋戰爭中期,引發我在創建期對古代式住房思考的"洞穴",在我們兒童眼裡它簡直是個特寫鏡頭。還是為了防備可能的空襲,縣政府指示要準備防空壕的指示下達到村公所的時候。在這之前,在人前從來沒提過"洞穴"二字的老人們在大家面前提出,沒有必要花費勞力挖新的防空壕,有足以容納峽谷和"在"的全體人員作避難用的"洞穴"。實際情況也和他們說的完全相符,去"死人之路"的斜坡的高處有許許多多的橫洞,只要把封閉入口而砌的那段臨時性的土牆扒掉,很多人就能進去躲避空襲,這是縣政府來的人和當地公安人員實地查驗過的。那些橫洞,有許多是"在"的機靈孩子們瞭解得一清二楚。那些橫洞,據說也是豺在那裡群居繁殖的老窩,這種獸很凶,有的稱之為野狗,有的稱之為日本品種的狼。

從防空壕的角度來說,我以為那些"洞穴"是否可供實際應用,老人們也並不是毫不懷疑的。我想,老人們可能只是為了讓峽谷和"在"的人,對於外界司法部門,依舊繼續保持自己不願昭示於人的傳統,向縣政府發指令的人表明我們是和你們不同的人

。但是縣政府的人也並沒有被老人們完全說服,還有不同意見,但是天體力學權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時給老人們以有力的支持。他們的專業是天體,但是他們現在幹的卻是精確地計算地球的重量。這二位學者證明說,這些洞穴的年代雖然開挖很久,但是從力學上說還是十分堅固的,只要入口處用木板保護一下,只要多少改善一下可供住人的條件,滿可以長期地住進許多人,這樣,上邊來的人就完全相信了。另外一層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考慮到,像我們這樣的山區也不可能有遭到空襲的危險。不過,村莊=國家=小宇宙已經出現衰微的徵候,不論峽谷和"在"都是男工不足,這樣就免除了挖防空壕的勞作。而且我們這些孩子們也有了實現新夢想的地方了……

特別是對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懷有深切夢想的我,我以為,破壞人和創建者們,開始創建新世界的時期,很可能就是生活在"洞穴"裡的。一旦有了這種設想,我就不費吹灰之力地明白了那地獄圖上的鬼們幹完活回去的宿舍理所當然就是山腰處的"洞穴",因為是在山坡上開鑿的橫洞,所以從圖上是看不出來的。本來,即使在這一階段,對於深受神話與歷史影響的我這孩子來說,把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看作和鬼們並無區別,也曾有過難以逾越的躊躇……

Views: 80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