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生·山川、旅途與詩思(8)

徐燦有著較強的家國意識,對於丈夫陳之遴的降清,心中不以為然,但作為女子,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也無法選擇,於是,心中有很多苦悶。這些苦悶,連同山河破碎的悲憤,都在其行旅詩中有所體現。如《舟行有感三首》:

 

幾曲芙蓉浦,淩風恐易過。

流連情不淺,指顧恨偏多。

雁外孤檣落,霞邊眾岫羅。

不須歌玉樹,秋袂久滂沱。

西楚牙旗盛,南徐戰艦連。

蓬蒿萬竈在,興廢一帆前。

磷碧熒霜岸,楓晴灼遠天。

遙遙更行邁,哀笛起川。

嗚咽邗溝水,汀回晚系舟。

江都無綺業,建業有迷樓。

月皎鴻秋吊,花紅鹿晝遊。

蕪墟腥未歇,杵血滿寒流。[27](P231)

 

這是在大運河中行船,經過揚州所寫。雖然帶有懷古的性質,但一則說「不須歌玉樹,秋袂久滂沱」,再則說「蕪墟腥未歇,杵血滿寒流」,不僅是對王朝興廢再三致意,而且有著深沈的現實之感,是對明清易代的深深感喟。

文學史上往往把徐燦和李清照相提並論,但二人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李清照的時代尚可以避居江南,而徐燦則面臨著徹底的亡國,因此,在她的作品中,也就不時展現出一種茫茫無所歸的感覺,如《登樓》:「高閣哀弦咽晚風,斷雲收盡碧天空。河山舉目何曾異,歲月催人自不同。幾日羽書來薊北,千群浴鐵下江東。余生尚想岩棲隱,兵氣休侵舊桂叢。」[27](P243)《世說新語·言語》:「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45](P19)徐燦用這個典故,正是為了說明今昔之別:當時偏安江左,尚有恢復中原的希望,現在已經是「千群浴鐵下江東」,國土完全被占,如此,則即使想尋找一片寧靜的地方,恪守內心的堅持,也是不可能的了。這首詩,可以和其《唐多令·感懷》一詞對讀:「玉笛送清秋,紅蕉露未收。晚香殘、莫倚高樓。寒月羈人都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邊愁,金戈滿舊遊。問五湖、那有扁舟?夢里江聲和淚咽,何不向,故園流。」[46](P449)都是表示無地可避的悲哀。

如果說,江南之行還是更多體現了帶有傳統意義的傷感的話,則兩次隨丈夫被貶遼陽,就更有著特別的況味。徐燦有《秋感八首》寫自己在遼陽的生活。對於一個出生於姑蘇的江南女子,邊塞之行無疑令她印象深刻,更何況丈夫還是戴罪之身。「弦上曾聞出塞歌,征輪誰意此生過。」(其一)開宗明義,說出了生活的落差。這個落差,表現在風景物候上,就有「霜侵簾影催寒早,風遞笳聲入夢多」(其一),就有「風來四野宵偏厲,天入三秋晝易陰」(其二)。於是,在這樣的情形中,更加思念「家山明月」(其一),而且,「瑤琴猶自理南音」(其二)。這個「南音」是什麽呢?就是以往生涯中幾個令她難忘的地方。一是北京,住在西山,「朝回弄筆題秋葉,妝罷開簾見曉峰」(其三);二是南京,徜徉在秦淮河畔,「朱雀桁開延夜月,烏衣巷冷積秋煙」(其五);三是蘇州,這是她的家鄉,「幾曲橫塘水亂流,幽棲曾傍百花洲。采蓮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獨倚樓」(其六);四是杭州,這里也是他們夫婦曾經居住之處,地理是「天塹瀠回環兩越,風流嫻雅接三吳」,而他們在西湖,則有「宛轉行雕輪,搖曳度蘭舫。隨波窮勝遊,隔煙發清唱」[27](P222)的回憶。清初被貶東北的流人,對於「遊」往往都有非常的敏感。徐燦北遊至此,心念所系,都是南遊情事,將兩種遊對寫,立意很深,也是其民族觀念的一個側面的表現。

(作者簡介:張宏生(1957- ),男,江蘇徐州人,文學博士,香港浸會大學教授,人文所所長。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史和詞學 [香港 999077]。2022 年 01 期《中國韻文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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