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太陽斜到東廊上,後院子暫時沉睡在靜寂中。幼蘭在書房裡和羽哭著鬧脾氣:

「你們都欺侮我,上次賽球我就沒有去看。為什麼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歡迎我,。慧石不肯說,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勁。」抽噎的聲音微微地由廊上傳來。

「等會客人進來了不好看。別哭。你聽我說。絕對沒有這麼回事的。咱們是親表誰不知道我們親熱,你是我的蘭,永遠,永遠的是我的最愛最愛的。你信我。」

「你在哄騙我,我。我永遠不會再信你的了。」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才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聽著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著一塊兒由書房裡出來。

「我到婆婆的裡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壽兒得著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麼事也比坐著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後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裡;柳條的影子畫上粉牆,太陽的紅比得胭脂。牆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雲,像戲台上的佈景。隱隱地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著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隻。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裡買點生姜,說幾句話兒。

斷續著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著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裡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地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症候裡和死搏鬥。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裡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扎針的。張禿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著。張禿子找著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裡張望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什麼事?什麼事?門房望著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著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裡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裡打聽,等了半天,說那裡不是施醫院,並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裡,找衛生局裡人。」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裡。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裡磁罐子裡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屍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裡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著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裡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著戲台,當差的忙著攔阻外面雜人往裡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著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為情。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並且廠裡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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