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從市醫院退休之後,在鎮上開了一家私人診所。我高考落榜,莊戶不能,學問不成,心情壞得不行。在家閑得無聊,整日與鎮上幾個不良少年鬥雞走狗,眼見著就要學壞,父親心中焦急,使豁出一張老臉,求到叔叔面前,讓我到診所裏去,跟他學醫。

父親把我送到診所那天,叔叔正與嬸嬸為了一件什麽事情拌嘴。地上躺著一個鐵皮暖瓶,瓶膽破了,水流遍地,鍍了水銀的玻璃碎屑在水中閃爍。見到我們進來,嬸嬸用衣袖擦擦眼淚,抽身進了裏屋,房門在她的身後在我們面前響亮地碰上了。我心中感到惶恐,覺得他們的吵架與我前來學徒有關。父親抓住我的肩頭往前推了一把,沈重地咳了幾聲,說:“他叔,我把小東西送來了……叔叔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他繞過地上的水窪,坐在一把落滿了灰塵的椅子上,從口袋裏摸出一盒劣質香煙,捏出一根,夾在手指間,點上火,抽起來。夾煙的手指呈現出像紅燒肉一樣的焦黃色,說明他是一個老煙鬼了。在學校時,我們一幫問題少年,故意地用香煙熏手指,就是為了使自己的手指變成焦黃色。

父親從搭漣裏摸出十個成蛋,放在桌子上,說:“這是你嫂子騰的,你和他嬸子嘗嘗。”

“自家人,何必來這一套?”叔叔不屑地說著,臉上的神色似乎和緩了一些。他捏出一根煙,扔給父親。父親慌忙去接,煙卷兒在他的胸前跳躍著,蹦到我的面前,我一伸手就把那支煙卷兒淩空抓住,遞給了父親。叔叔贊賞地看著我說,“反應挺快嘛!”我本想告訴叔叔我在學校棒球隊裏練過接球,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父親反復叮囑過我,到了診所後,一定要少說話,多幹活。父親說,學徒不容易,即使是跟著自己的親叔叔也不行。叔叔是自家人,多少還有些擔待,嬸嬸是外姓旁人,沒有什麽血脈上的聯系,所以一切要看她的臉色。父親還反復給我講了學徒的艱辛——他早年曾經在中藥店裏拉過藥櫥,有切身體會——頭二年,你壓根兒就別想學什麽,你要幫師傅倒夜壺,你要幫師娘看孩子,你要打水、掃地,燒火、溝米……所有的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沒有日刺猾的心性,你就不要跟人家學徒!父親粗野地說,何況你這不是一般的學徒,你這是去學醫!叔叔又捏出一根煙,熟練地把那個即將燃盡的煙頭接上。他直直地盯著地上的破暖瓶,說:“學點什麽不好?去當兵嘛!去做生意嘛!幹點什麽也比幹這個強,我摸弄了大半輩子灰肚皮,實在是摸弄夠了。”

“還不快把地上的東西打掃了!”父親突然對我發起火來,“年輕輕的,眼睛裏一點營生都沒有!難道還要你叔和你嬸嬸支使你?”

我抄起掃帚和撮子,把地上的碎玻璃掃了起來。當我出去倒撮子時,聽到父親對叔叔說:“他叔叔,我和你嫂子這輩子就熬了這塊東西,從小嬌慣壞了。你和他嬸子,該說就說,該打就打,自己的親侄子,打也打得著罵也罵得著……“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叔叔說,“他自己願意學,就讓他在這裏混著吧。反正

是如果我有兒子,我決不會讓他幹這行。”

叔叔原先是那種號稱“萬金油”的鄉村醫生,中醫,西醫,內科,外科,兒科,婦科,凡是人生的病,找到他就敢治,治好治不好當然是另外一碼事。改革開放後,叔叔考到省醫學院醫師進修班學習了兩年,回來後進了市醫院,穿大褂,帶手套,成了給人開膛破肚的外科大夫。叔叔還在鄉村裏當赤腳醫生時,就在炕頭上用剃頭刀子給人家做過闌尾炎手術,從醫學院進修回來後,更是如虎添翼,膽大包天,世上有人不敢生的病,沒有他不敢下的刀子。叔叔說過,當醫生其實和當土匪一樣,三分靠技術,七分靠膽量。有了膽量你才能冷靜,冷靜了你的腦子裏才有空,腦子裏有空你才能幹活。那些真正的大土匪,看上去像文弱書生;那些真正的大醫生,看起來像殺豬的。叔叔藝高人膽大,在市醫院裏很做了幾例成功的大手術也正因為他的膽子太大,在手術臺上搞起了米丘林式的嫁接實驗,把幾個不該死的人給治死了。於是他就成了毀譽參半的人物,誇他的人說他是神醫,罵他的人說他是獸醫。他又是一個驕傲透頂的家夥,牛脾氣發作,敢拍著桌子罵市長的娘,院裏留他不是,不留他也不是,正在為難時,他自己提出要提前退休,院方正好就坡下驢,當然口頭上還是挽留他。

叔叔的診所只有兩間房子,規模小得不能再小,但卻在門口堂而皇之地掛了一個大牌子,牌子上寫著“管氏大醫院”五個大字。那字是他自己寫的,一個個張牙舞爪,像獸一樣,看著就讓人害怕。仗著他過去的輝煌名聲,仗著此地去市裏交通不便,仗著市醫院宰人不商量,管氏大醫院開張以來生意興隆,大病看,小病也看。叔叔當醫生,嬸嬸這個只上過三年小學的農村婦女——曾經當過獸醫——就成了護士兼司藥。不久前他們兩人聯手,給雜貨鋪掌櫃汪九做了胃切除手術。花錢很少,效果很好。叔叔的名聲在故鄉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進了叔叔的診所——不,是醫院,管氏大醫院——當了一名學徒。嚴格地說,學醫是不應該叫做學徒的,但我父親非要這樣說我也就隨著這樣說了。

叔叔的手術室就是方才嬸嬸進去的那間房子。房間裏有一張可以升降的鐵床,床上蒙著白床單,有時候叔叔就在這張床上午睡。床的外手有一張三屜桌子,桌子上放著幾個搪瓷盤子,盤子裏盛著刀子剪子銀子什麽的,上邊蒙著兩層白色的紗布。緊靠著墻立著一個米黃色的木櫃子,櫃門上鑲著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些瓶瓶罐罐,這就是管氏大醫院的幾乎全部家當了。

我們鎮子是個非常偏僻的地方,離市裏有一百多公裏。鎮子後邊就是有名的白馬山,從山裏流出來的馬桑河從鎮子中間穿過。這地方盡管偏僻,但風景不錯。由於落後,沒有工業,也就沒有汙染,空氣新鮮,河水清澈,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叔叔在如此簡陋的手術室裏給人做手術而不感染,大概就沾了這地方沒有汙染的光。

近年來這裏也開始發展旅遊,春天有來看花的,夏天有來釣魚的,秋天有來看紅葉的,冬天有來滑雪的——在山裏,鎮上與香港合資建設了一個規模很大的滑雪場——世外桃源變得紅塵滾滾。很多人為此高興,叔叔卻眉頭緊鎖,經常罵娘,好像他跟錢有仇一樣。

我在叔叔的診所裏學徒轉眼間已經半年了。在這半年裏,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掃地、燒水,中午出去買三個盒飯,叔叔和嬸嬸各吃一個,我自己吃一個。叔叔和嬸嬸晚上回家去睡,我睡在診所裏看門,那張躺過許多病人的診斷床就是我的床。我的晚飯和平飯基本上是開水泡方便面,有時候叔叔也帶點別樣的給我。說我一點醫術沒學到那是沒良心,在這半年裏,叔叔教我認識了幾十種常用藥,為的是萬一晚上有人來買藥我好應付,除此之外嬸嬸還教會了我用蒸煮法給醫療器械消毒。進入冬天之後,我的工作中添加了一項內容:生爐子。每天早晨,在叔叔和嬸嬸沒到醫院之前,我就把安在外間的爐子生著。裏間是手術室不能煙熏火燎,只是把幾節煙筒伸進去拐了一彎,借以提高溫度。入冬之後已經下了兩場大雪,山裏的雪場已經凍好。這幾天鎮上在市電視臺做廣告,說白馬鎮像瑞典一樣浪漫,像巴黎一樣多情,配合著廣告詞兒還出現了幾個搔首弄姿的女妖精。城裏的人馬上就要來了。城裏人一來,鎮上馬上就會熱鬧起來;鎮上一熱鬧,叔叔的診所就會忙起來。嬸嬸已經進城去采購了大批治療跌打損傷的藥物,準備為那些在滑雪中受傷的人們治療。

我生著爐子,坐上鐵皮水壺燒水。叔叔特別能喝水,八磅的暖瓶每天要喝三瓶。他用著一個特大號的、外邊漆著一個“獎”字的、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缸子裏一片漆黑,茶銹有半寸厚。那層茶銹是叔叔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耗費了幾百斤茶葉養出來的,像他耳朵上的一根毛那樣被愛護著。叔叔甚至允許我拍他的香煙,但是絕對不九許我動他的茶缸子。我經常幻想著有一天叔叔下班回家時把茶缸子忘在診所裏,那樣我就可以用他的茶缸子好好地喝一次水,感受一下使用大醫生的大茶缸子喝水的滋味,但叔叔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疏忽。他與茶缸子形影不離,進手術室給人做手術時都要端進去。這未免有點過分,但還有更過分的呢,我聽嬸嬸說,他每天早晨坐馬桶時,都要把沏滿開水的茶缸子放在面前的小凳子,一邊出恭,一邊進水。這讓我感到叔叔身上有大人物的做派。我抹了桌子掃了地,就坐在桌子前吃方便面。我們燒的是亮晶晶的無煙塊煤,熱量很高,又加上下雪刮北風,火勢兇猛,火焰嗚嗚地響著,很快就把煙囪燒紅了半截,水壺裏的水也唱起了小曲。我聽著火聲和水聲,透過玻璃,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和被大雪籠罩著的街道、房屋和河流,心裏感到空蕩蕩的。

我看到一條黑狗夾著尾巴、脊背上馱著雪從街上走過。它走得小心翼翼,好像怕身上的積雪抖落似的。狗走過去,又跑過來一頭黑色小毛驢兒。它跑得飛快,一邊跑還一邊蹦,好像生怕雪花兒停留在身上似的。黑色的小毛驢兒在白色的雪花裏閃閃發光,跑到窗外時,它停留了一會,原地轉了一個圈兒,越了一個蹄子,好像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又向前跑去。我急忙站起來,抓起抹布,擦了幾下灰蒙蒙的玻璃,將臉貼上去看小毛驢兒,但是它的身影已經消逝在飛揚的雪花裏。我嘆了一口氣,正要把臉從冰涼的玻璃上摘下來時,看到一個高大健壯的婦女,提著一個柳條簍子從馬桑河裏走上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她是孟寡婦,我的一個女同學的母親。她家臨街住,開了一個飯館,專門做魚頭火鍋,招牌叫“孟魚頭”,於是鎮上的人不叫她,孟寡婦而叫她孟魚頭了。於是我們把她的女兒也叫孟魚頭了。小孟魚頭的身材像她母親一樣高大但比她母親苗條得多,她生著一張嬌艷的嘴,嘴唇豐滿,兩只嘴角微微上翹,看起來好像很驕傲,也好像很調皮。

我們就讀的那所中學十分保守,制定了五十八條學生守則,不許抽煙啦,不許喝酒啦,不許化妝啦,不許燙頭啦,不許穿高跟鞋啦…·規矩很多,如果誰敢違反,輕則處分,重則開除。但惟有小孟魚頭敢與校方對著幹。那時她媽媽還不叫孟魚頭還叫孟寡婦,那時她還不叫小孟魚頭還叫孟喜喜,孟喜喜頭發淺黃,波浪著,披在肩上,有時也用一根鮮艷的手絹紮起來,像一條狐貍尾巳。她的嘴巴略微有點歪斜,雙唇鮮艷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櫻桃。她的額頭寬闊開朗,像景德鎮的瓷器一樣光滑明亮。她的雙眼長得有些開,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她的雙眉修長,略有些掉梢,非常規整,仿佛是精心修整過的。與班裏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滯、眉毛淩亂、額頭上布滿皺紋的女同學相比,孟喜喜實在是太過分了。孟喜喜胸脯高聳一一而且分明不帶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翹著,脖子修長,精巧的頭顱微微後仰著,穿著不能算高跟但也絕對不能算低跟的皮鞋在校園內的大路上、教學樓內的走廊上,目中無人地走來走去。她的步伐輕捷,鞋跟敲打著水磨石的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孟喜喜實在是太過分呀!年級主任——一個結著牛糞餅子頭、長臉短下巴的女人——在全年級大會上不指名地批評:有的同學——今天就不指名了——實在是不像樣子,你自己對著鏡子看看,還像個學生嗎?!——大家的目光一瞬間都集中到孟喜喜的身上。她的腦袋轉來轉去,目光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被年級主任不點名批評的那個人——我說的就是你!年級主任幾乎是吼叫起來,長臉憋得通紅: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學校,不是酒吧!有幾位女生幸災樂禍地低聲笑起來,男生們臉上也出現了尷尬的表情。我感到臉上發燒,好像自己的姐妹被人當眾奚落一樣。但孟喜喜神色平靜,嘴角翹著,臉上洋溢著一團微笑,好像年級主任點名批評的是一個與她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年級會後,孟喜喜依然如故,還是那樣昂首挺胸地在校園內、在樓道裏走來走去。男生們的目光更多地在她的身上打轉。我們原來就願意看她,年級主任的訓話好像把罩在她身上的一層薄紗揭去一樣,讓我們猛然地醒悟:啊,這個孟喜喜呀,實在是太過分了……

男生們本來就願意與孟喜喜說話,現在,有更多的男生有事無事地跟孟喜喜搭控,還有人從家裏拿來好吃的東西給她吃。我也偷偷地把家中院子裏葡萄架上第一串發紫的葡萄剪下來,用一張報紙包了,拿到學校,課間休息時,趁著她上樓梯的時候,塞到她的懷裏,然後我就躍上光滑的樓梯欄桿,像雜技演員一樣溜了下去。我躥出樓梯口時,幾乎撞到年級主任的懷裏。她的臉色紫紅,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條蟲子抽動著,我知道這是她暴怒的標誌。

我轉身跑回教室,離上課還有幾分鐘時間,同學們正在大聲地嚷叫著,竄跳著,亂成一團。導致這場混亂的是我那串葡萄,準確地說是孟喜喜和我那串葡萄——她劈著腿坐在課桌上,摘下葡萄,一顆顆地往男生堆裏投去。偶爾她也往自己嘴裏填一顆——她把葡萄粒兒高高地舉起來,腦袋往後仰著,腦後的頭發幾乎垂到課桌上,她的嘴巴大開,讓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進去——每當她才支出一粒葡萄,男生們就一窩蜂地撲上去,好像一群爭搶食物的狂熱的小狗。我的心裏一方面感到酸溜溜的,一方面又感到暗暗得意。酸溜溜的原因是我本想把葡萄給她吃,她卻拿來散給同學們;得意的是因為畢竟是我把葡萄給了她而她接受了並且還吃了幾個,這使我感到我與她的關系比她,與其他的男生的關系更近了一點。男生們的喊叫聲把上課的電鈴聲都蓋住了,直到年級主任用教鞭猛烈地抽打起講臺時,才把大家從狂歡中驚醒。

沒等孟喜喜從課桌上下來,年級主任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年級主任冷眼逗視下,孟喜喜滿臉通紅,低聲說:對不起……

年級主任將教鞭插到那半串葡萄的梗杈裏,從孟喜喜手裏挑起來,像挑著一件世界上最令人厭惡的東西,回到了講臺前。

是誰給她的葡萄?年級主任冷冷地問。我感到她的眼睛像針一樣紮臉,便不由自主地低了頭。但年級主任點著我的名字把我叫了起來,並要我交代,是誰給了孟喜喜葡萄。正當我要坦白交代時,孟喜喜站起來,冷冷地說:葡萄是他的,但是是我從他的手裏奪來的。

這是實情嗎?年級主任用嘲弄的口吻說,她竟然能從你的手裏奪走了一串葡萄。請擡起頭來,讓大家看看你的臉。我只好擡起頭,感到臉像火一樣燃燒著。年級主任問:是不是她,從你手裏奪走了葡萄?我側目看了一眼孟喜喜,看到她的眼睛望著正前方的黑板,嘴角翹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看了一眼年級主任生鐵一樣的臉,艱難地說:是……

我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嗡嗡一樣,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

年級主任與孟喜喜的矛盾終於大爆發,那是孟寡婦將孟魚頭的招牌掛起來兩個月之後的一個早晨。頭前幾天,年級主任就利用給我們上政治課的時候,攻擊隨著旅遊業的發展鎮上大街兩邊出現的服務業。她認為這些所謂的發廊、飯館,什麽張魚頭李魚頭,其實都是色情行業,用她的話說就是“賣那個”的。大家的目光偷偷地向小孟魚頭望去。她的臉色慘白,但是那上翹的嘴角還是讓她的臉上出現了似乎是滿不在乎的微笑。正是上學的時候,學生成群結隊。我跟隨著孟喜喜走進校園。自從葡萄事件後,我感到心裏慚愧,總想找機會對她解釋,但每當我站在她的面前時,喉嚨就被一團灼熱的東西堵住了。而她總是微微一笑,然後揚長而去。在通往教學樓的道路上,年級主任已經雙手叉著腰站在那裏了。朝陽把她的臉照耀得紅彤彤的,像一朵胖大的雞冠花。同學們紛紛地往斜刺裏走去,誰也不願意與她迎面相遇,只有孟喜喜昂首挺胸地迎著她走過去。我的腦子裏轟然一聲,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突然明白了,年級主任站在那裏,就是為了等待孟喜喜。果然,我聽到年級主任說:

“孟喜喜,你站住!”

我躲在一棵法國梧桐的粗大樹幹後,看到孟喜喜在年級主任面前站住了。看不到孟喜喜的臉,只能看到她,修長的側影,她腦後紮了一條紅色的手絹,鮮艷奪目,使年級主任的大紅臉黯然失色。我聽到年級主任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話,接下來是片刻的寧靜。隨後便發生了難以預料的事情:孟喜喜的腦袋突然往前一低,把她的額頭撞在了年級主任的嘴上。我,包括躲在樹幹後和趴在樓道玻璃後偷看的同學們,都聽到年級主任發出了一聲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後我們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嘴巳。孟喜喜轉身往來路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好像身後發生的事情與她沒有一點關系。從此後,她,再也沒有回到學校。校方宣布,孟喜喜是因為作風不正被開除的,而我們認為是她自己退了學,退得非常瀟灑,簡直像一個打了勝仗凱旋的將軍。退了學的孟喜喜與母親合力把孟魚頭經營得轟轟烈烈,我經常看到她身穿紅色旗袍,站在店門口招徠顧客的樣子。每當我看到她明媚的笑臉,心中就陣陣刺痛,仿佛被尖銳的東西紮了。她,離開學校以後,年級主任在神聖的課堂上,用與她的身分完全不相符的下流語言,汙蔑孟喜喜,說她幹上了“那一行”。看到她穿著開衩到了大腿的旗袍,化著濃妝,站在店門前,對客人賣弄風情的樣子,我就想起了年級主任的那些臟話。

孟寡婦提著簍子走上了大街,漸漸地靠近了我叔叔的管氏大醫院的門口。在雪花的間隙裏,我看到她那兩條裸露著半截的胳膊凍得通紅,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她胸前戴著一塊黃雨布縫制的遮襟,這襟上沾滿魚鱗。柳條簍子裏盛著幾十只胖大的魚頭,魚頭泛著耀眼的銀光。隔著玻璃我就闖到了魚頭的腥氣。在我跟隨著幾個小流氓吃喝玩樂的那些日子裏,曾經有好幾次去吃孟魚頭的機會,但每當我遠遠地看到孟喜喜俏麗的身影,心中就痛苦萬端。看到我那些狐朋狗友與孟喜喜動手動腳而孟喜喜並不惱怒時,我就難以自持地落荒而逃。而過後,我總是要找茬與那些小子們打架,盡管他們手下留了情,但還是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有一次我用薄荷的葉子堵住被他們打破的鼻孔從河邊往回走,正好與她相遇。她手裏撐著一把明黃色的遮陽傘,上穿一件薄如蟬翼的小衫,下穿一條超短的皮裙,手上塗著紅指甲,腳上也塗著紅指甲,手腕上戴著金手鏈,腳脖子上戴著金腳鏈,完全是一副“賣那個”的模樣了。沒有變的是她上翹的嘴角和嘲弄人的笑容。她將小傘扛在肩上,微微一笑,露出似乎更加晶瑩了的牙齒,說:你怎麽成了這樣一副模樣?我對著她,腳前的土地啐了一口,轉身就走了。我憑感覺知道她站在那裏看著我,但是我沒有回頭,我的眼睛裏莫名其妙地流出了淚水……現在,孟魚頭走了過來。簍子裏的魚頭很重,墜得她的身體往一邊傾斜著;每走一步,魚簍就與她身上的結了冰的遮襟摩擦,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這時,我想起了父親的話。當父親聽到人們對這對發了財的母女說三道四時,就說:嘴上積點德吧,寡母孤女,撐著這麽大個門面,其實不容易。她們發了財你們不高興,難道她們娘倆拄著打狗棍子討飯吃你們就高興了嗎?我知道父親的話非常對,但是一想到她那副風流樣子,我的心中就升騰起一股邪火。我經常擰著自己的大腿罵自己:她是你的老婆嗎?她是你的姐妹嗎?她一不是你的老婆,二不是你的姐妹,你有什麽資格去管她的事?

進入叔叔的醫院當了學徒後,我漸漸地把她放下了。她母親的出現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但我只是感到一種淡淡的憂傷,沒有了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孟喜喜,也很長時間沒有想起她了。我確鑿地認為她已經幹上那行了,盡管她,幹上了那行也不能說她下賤——這幾年鎮上幹那行的越來越多,有本地的女人,但更多的是從外地來的。她們給鎮上帶來了滾滾的財源,鎮上人也表示了很大的寬容——但她畢竟是一個那樣的人了。看著她的母親在飛雪中艱難行進的背影,我自己問我自己:你說,孟喜喜這會兒在幹什麽呢?

當孟喜喜從她的母親方才走去的方向款款而來時,我感覺到了神秘現象的存在。首先是她的母親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了——孟魚頭飯館離叔叔的大醫院很遠,孟魚頭也從來沒在醫院前面的河水中洗過魚頭一一接下來是我在想著孟喜喜的時候,孟喜喜就來了。一頂明黃色的、在白雪中猶如花朵一樣的雨傘往醫院的方向移動。剛開始時我還以為出現在飛雪中的是一個幻影,但隨著她的逼近,我看清了雨傘下那高挑的身材。在我們這個鎮子上,本地的女人,加上那些從外地引進的女人,誰也沒有孟喜喜這樣的身材。她的腳步其實很急,但因為她的極其優越的身體條件,使她,無論怎樣匆匆奔走,都讓人感到高貴優雅。我不能確定她要到哪裏去。鎮子東頭新開張了一座溫泉賓館,聽前來看病的人說那裏非常地那個,許多外省的大款都專程前來銷魂,難道她,要去那裏做那些大款們的生意嗎?我的心隱隱地痛起來。孟喜喜越來越近,她的五官已經被我看得十分清楚,我知道轉眼間她就會從醫院的門前一閃而過,我也知道當我望著她的背影在飛雪中漸漸模糊時我的心會更加痛苦,我知道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惟一不會發生的就是她會敲敲醫院的門,然後推門而入,但是我竟然滿懷希望地祈禱著、期待著。我還知道在她即將從醫院門前走過時,我會喪失理智沖出去攔住她的去路,不讓她到溫泉賓館去。我也想到了,她很可能用她一貫的嘲諷口吻說:你是我的什麽人?是我的丈夫嗎?是我的情人嗎?我是要到那裏去“賣那個”,你管得著嗎?你如果有錢,我也可以賣給你,看在我們老同學的面子上,我可以給你八折優惠!我想像到如果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我就會蹲在地上,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嘴巴裏發出瘋狗一樣的叫聲。等到她高傲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模糊時,我就會趴在雪地上,讓骯臟的臉貼在聖潔的雪上,讓飄搖而下的雪花把我埋葬。我還想像到,等她從溫泉賓館賣完了回來時,大雪已經把我徹底覆蓋,就著我的身形在大街上出現了一道小小的丘陵,宛如一座修長的墳墓.她站在我的墓前,臉色慘白,猶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就在我被自己想像出來的情景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時候,她,已經來到了醫院的門口。過了一秒鐘,過了兩秒鐘,過了三秒鐘,她的身影還沒有在我的窗前出現,天哪,這說明她已經站在了醫院的門前!我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上,讓視線幾乎成了零角度往門口望去,真的看到了她站在門前,而且是面向著門,不是為了躲避風雪在門前停留。我看到她,舉起手,停了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隨即我就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我跳過去,猛地拉開門。她,明媚的臉像一記重拳擊打在我的心窩,使我眩暈,令我窒息,使我眼睛裏突然地湧出了淚水。一股清新的寒氣挾帶著雪花撲進屋子,寒氣裏還扶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我知道這是她使用的香水的氣味。她,在學校裏念書時就開始使用香水,我記得有一次她和一個瘋狂地追隨著她的女生在前面走,我在後邊十幾步遠的距離跟隨著。我聽到她大聲地對那個女生說:香水是女人的內衣!那時候我的座位與她的座位隔著兩張桌子,隔著兩張桌子我就嗅到了她的氣味。她的氣味在五十個學生制造出來的混濁氣息中若有若無地漂浮著,令我的心思猶如一只追逐花香的蝴蝶……她客氣地對著我點點頭,柔聲問我:

“管大夫在嗎?”

“不在……”我感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嘴唇好像凍僵了。我看到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的表情,急忙補充道:“我叔叔馬上就會來,他是很敬業的,他不會不來的,他肯定會來的,上次下冰雹他頂著小鐵鍋都來了……”

她微微一笑,收攏雨傘,跺了幾下腳,閃身進了門。她將雨傘豎在門後,脫下身上的黑色羊絨大衣對著門外抖了幾下,然後,順手把門關上了。清冷的世界被門板隔在了外邊,爐火熊熊的屋子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已經將對她的種種不滿拋到腦後,心裏剩下的只有甜蜜、幸福和激動。她將珍貴的羊絨大衣搭在自己的臂彎裏,眼睛四處張望著,好像要尋找掛衣服的地方。可惜我們這裏沒有掛衣服的地方,叔叔和嬸嬸的衣服都是隨手搭在椅子背上或是扔在診斷床上。我急忙將叔叔平時坐的、有一個灰突突坐墊的椅子搬到她的面前,她卻已經在病人坐的小方凳上坐了下來,那件羊絨大衣就順便放在了膝蓋上。現在我才看清,她穿著一件幾乎拖到腳面的白色長裙,裙子的面料很好,看上去十分光滑,也許是絲綢也許是別的東西。從裙裙下露出她的藏在白色羊皮鞋子裏的腳,我的眼前出現了夏天看到過的她的塗了指甲油的腳趾的模樣。她的頭上緊繃繃地蒙著一條很大的白色綢巾,更突出了她光滑的額頭,使她的樣子有點像俄國小說插圖裏見到過的少婦形象。但是她很快就將雙手伸到腦後,解開了圍巾,她說:

“你們這裏真暖和啊!”

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也不知道該為她幹點什麽,她的話正好提醒了我。我提起鐵皮壺,抄起煤鏟,往白亮耀眼的爐膛裏填了幾鏟煤。然後我又彎著腰,用爐鉤子捅著爐底。爐膛裏的火啞了片刻,突然地轟響起來。我聽到她在我的身後說:

“你學得怎麽樣了?該出師了吧?”

我用爐鉤子在地面上畫著道道,不好意思地說:

“哪裏……什麽也沒學著……你知道的,我很笨……”

我聽到她吃吃地笑起來,但是這略微沙啞的笑聲馬上就停止了。這不是她的風格,她笑起來向來是響亮的沒完沒了的,像初次下蛋後急於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雞。我擡起頭,看到她將羊絨大衣和圍巾緊緊地按在肚子上,好像生怕被人搶走似的。她的臉色慘白,額頭上布滿了汗珠。我急忙問:

“你怎麽啦?病了嗎?”

“沒什麽事…”

“你等著,我這就去叫我叔叔!”

我沖出門口,在大街上撒腿奔跑,剛跑出幾十步就與叔叔和嬸嬸相遇。我喘著粗氣說:“叔叔,快點吧……”

“怎麽啦?”叔叔厭煩地問。

“有病人。”

叔叔哼了一聲。

“是誰?”嬸嬸問。

“孟喜喜……”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叔叔瞪了我一眼,又哼了一聲,道:

“她能有什麽病!”

“性病!”嬸嬸冷冷地說。

叔叔沒打傘,戴著一頂黑帽子。雪花在他的頭上,好像在黑帽子上又摞上了一頂白帽子。嬸嬸撐著一柄已經很少見到的油紙傘,跟隨在叔叔的身後。

到了醫院門前,我搶先幾步,拉開門,讓叔叔和嬸嬸進去。孟喜喜抱著大衣和圍巾站起來,叫了一聲管大夫。叔叔哼了一聲,根本不看她,嬸嬸的眼睛卻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好像一個刻薄的婆婆要從兒媳的身上挑出點毛病來。我聽到嬸嬸陰陽怪氣地說:

“原來是孟小姐,您可是稀客!怎麽了,哪裏不舒坦?別站著,請坐,請坐。”

孟喜喜坐回到方凳上,臉上浮現出尷尬的表情。我看到她的臉色更加難看了,額頭上還在冒汗,原來一貫翹著的嘴角也往下耷拉了,沿著她的嘴角出現了兩條深刻的紋路,一直延伸到下巳上。

叔叔站在門口,用那頂黑帽子啪啪地抽打著身上的雪。抽完了雪,又點上一支煙,慢條斯理地拍起來。我心中焦急,但叔叔一點也不急。嬸嬸脫去外衣,裝模作樣地換上了白大褂,然後走到水龍頭前去刷她的杯子。壺裏的水開了,哨子吱吱地叫著,蒸氣強勁地上升。我慌忙地將開水灌進暖瓶裏,水濺到爐子上,發出滋啦啦的響聲。我說:

“叔叔,水開了,您泡茶吧。”

叔叔將煙頭猛嘬了幾口,揚手將煙屁股扔到雪地裏。我看到煙屁股裏冒出了一縷青煙,然後就熄滅了。叔叔咳嗽著,從他的黑皮包裏提出了他的大茶缸子,然後又打開抽屜拿出他的茶葉桶,將茶葉倒在手心裏,掂量了一下,扣到茶缸子裏。我早就提著暖瓶在他的身邊等待著了,等他剛把茶葉扣進缸子裏,開水就緊跟著沖了進去。

叔叔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扯過白大褂披在身上,把墨水瓶和處方復往眼前拉拉,低著眼睛問:

“哪裏不好?”

孟喜喜移動了一下凳子,身體轉動了一下,與叔叔對面相坐,嘴唇顫了顫,剛想說話,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哭叫:

“管大夫管大夫,救救俺的娘吧……”

隨著哭叫聲,門被響亮地撞開了。一個身穿黑衣的肥胖婦女,像一發呼嘯的炮彈沖進來。我一眼就認出了來人是賣油條的孫七姑,她的油光閃閃的棉襖上散發出刺鼻的油腥氣。

叔叔拍了一下桌子,厭煩地說:

“你嚎叫什麽?你娘怎麽啦?”

“俺娘不中啦……”孫七姑壓低了嗓門說。

“怎麽個不中法?”

“嘔,吐,肚子痛,發昏,”孫七姑的嗓門又提高了喊:“俺那兩個兄弟,就像木頭人一樣,俺娘這個樣子了,可他們不管也不問。”

“擡來吧,”叔叔說,“我可是從來不出診的。”

“就來了,”孫七姑說,“我頭前跑來,先給您報個信兒。”

這時,從大街上傳來一個女人誇張的尖叫聲

“痛死,啦……親娘啊……痛死啦……”

孫七姑的弟弟孫大和孫二,用一扇門板將他們的母親擡到了醫院門前,放在了雪地上。他們的母親,一個瘦長的與她的女兒形成了鮮明對照的花白頭發的女人,在門板上不斷地將身體折起來,然後又猛地倒下去。她的兩個兒子,將手抄在棉襖的袖筒裏,目光茫然,果然像木頭一樣。叔叔惱怒地說:

“什麽東西!擡進來啊,放在外邊晾著,難道還怕臭了嗎?”

孫大和孫二將門板擡起來,別別扭扭地想往門裏擠。叔叔說:

“放下門板,擡人!”

兄弟兩個一個抱腿,一個抱頭,終於把他們的母親擡到了診斷床上。叔叔喝了幾口茶水,搓搓手,上前給她診斷。老女人喊叫著:

“痛死了,痛死了,老頭子啊,你顯現神靈,把我叫了去吧……”

叔叔說:

“死不了,你這樣的,閻王爺怎麽敢收!”

叔叔用手摸摸老女人烏黑的肚皮,說:

“化膿性闌尾炎。”

“還有治嗎?”孫七姑焦急地問。

“開一刀,切去就好了。”叔叔輕描淡寫地說。

“要多少錢……”孫大噓噓巴巴地問。

“五百。”叔叔說。

“五百……”孫二嘬著牙花子說。

“治不治?”叔叔說,“不治趕快擡走。”

“治治治,”孫七姑連珠炮般地說,“管大夫,開吧,錢好說,他們不認我認著,”她狠狠地瞪著兩個弟弟,說,“不就一個娘嗎?錢花了還能掙,娘沒了就找不回來了。”

叔叔瞥了嬸嬸一眼,說:

“準備器械。”

嬸嬸用肥皂洗著手說:

“這樣的手術,到了市醫院,少說也要你們三千元!”

叔叔咕咕嘟嘟地灌下半缸子水,對孟喜喜點點頭,然後就走到水龍頭前放水洗手。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什麽也沒說。

手術室裏先是傳出了孫老太太殺豬般的嚎叫聲,一會兒就無聲無息了。只有刀剪碰撞瓷盤的清脆聲音間或響起,說明手術正在緊張進行。孫家兄弟蹲在爐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拍著辛辣刺鼻的旱煙,還不停地將焦黃的粘痰吐到眼前的地面上,吐下了,就用他們的像熊掌一樣的大腳搓搓他們的頭上都冒出了熱汗,於是就把棉衣解開,袒露著胸膛,一股熱烘烘的、油膩膩的山林野獸的氣息洋溢在房間裏,把孟喜喜身上的暗香逗到墻角,好像幾縷遊絲在風中顫抖。

孫七姑一會兒側著身,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動靜,一會兒彎腰板屁股,把臉堵到門縫上看光景。聽一會,看一會,就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一邊走動著,一邊嘮叨著,她的兩個弟弟埋頭抽煙,一聲不吭。

房間裏憋悶難熬,像一個想像中的獸洞。孟喜喜臉上的汗珠子成串滾下,十分痛苦,但她的身體還保持著正直,只是那兩只手在不停地動著,一會兒緊緊地攥著大衣和圍巾,一會兒又松開。我關切地問她:

“你痛嗎?”

她先是點頭,緊接著又搖頭。我看到她的眼睛裏溢著淚水,我的眼睛隨即也潮濕了。我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求你了……把門開開……“

我拉開門,雪花和寒風撲進來。

她大張開口,像出水的魚一樣貪婪地呼吸著。

“凍死了,凍死了……”孫七姑叨叨著。

“你出去!”我惱怒地說,“你們都出去!”

孫七姑低聲嘟噥了幾句,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不吭氣了。

我把自己泡方便面的碗放在水龍頭下沖了沖,倒了半碗開水,端到孟喜喜面前,說:

“喝點水吧。”

她搖搖頭,痛苦的臉上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低聲說:“謝謝”

現在輪到我一會兒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聽動靜,一會兒把臉堵到門縫上看光景了。我心急如火,盼望著叔叔趕快把孫老太太的手術做完,好給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我從門縫裏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嬸嬸麻木的臉。叔叔似乎一動也不動,嬸嬸像個僵硬的木偶。

手術終於做完了。叔叔站在手術室門口,摘下血跡斑斑的手套,準確地扔到水池子裏。

嬸嬸也走出來,不耐煩地對孫家姐弟說:“擡走擡走,下午把錢送過來。”

後來我想,真是天命難違一一當孫七姑姐弟們終於把他們還被麻藥昏迷著的母親擡出診所,叔叔換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煙喝飽了水要為孟喜喜看病的時候,一個莽漢像沒頭蒼蠅一樣破門而入。他雙手捂著臉,鮮血從指縫裏流出來。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硝煙氣息,使他很像一個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兵。

“救救我吧,管大夫。”他淒慘地喊叫著。

“怎麽啦?”叔叔問。

那人將雙手移開,顯出了血肉模糊的臉和一只懸掛在眼眶外邊的眼球。緊接著他就把臉捂住,好像怕羞似的。盡管他已經面目全非,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是鎮子西頭的煙花爆竹專業戶馬奎。他哭咧咧地說:

“倒黴透了,想趁著下雪天實驗連珠炮,想不到還是炸了……”

“活該!”叔叔狠狠地說,“我聽到鞭炮聲就煩一一怎麽不把你的頭炸去!”

“救救我吧……”馬奎哀號著說,我家裏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娘……“

“這與你的老娘有什麽關系?”叔叔罵罵咧咧地說著,但還是手腳麻利地站起來,到水龍頭那裏去洗手。

嬸嬸把馬奎扶進了手術室。叔叔提著兩只水淋淋的手也隨後跟了進去。叔叔把孟喜喜放下去給孫七姑的母親做手術時還含義模糊地對著她,點點頭,現在,他連頭也不點就把她放下了。

我心中湧動著對叔叔的強烈不滿,我覺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因為他向來是個幹活利索的人,憑著他的技術和經驗,他完全可以在這兩個手術的間隙裏給孟喜喜做出診斷或是治療。

孟喜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滿,當我滿懷著同情和歉疚看她時,她對著我搖搖頭,似乎是在勸解我,或者是在告訴我她對叔叔的行為表示充分的理解,而她自己並不要緊。我換了一碗熱水讓她喝,她搖搖頭。我勸她到診斷床上去躺躺,她還是搖搖頭。這也好,如果讓像冰雪一樣潔白的她躺在那張骯臟的診斷床上,別說是她,連我也會感到難受。

手術室裏不斷地傳出馬奎的喊叫聲和叔叔的呵斥聲。我看了一下桌子上落滿灰塵的鬧鐘,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往常的日子裏,現在正是我去街邊的小飯店拿盒飯的時候,往常的這時候也是我饑腸轆轆的時候,但是今天我肚子裏仿佛塞了一把亂草,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但這畢竟是一個話題,我問她:

“你餓嗎?我去拿個盒飯給你吃?”

她還是輕輕地搖頭。我看到,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汗水,臉色白裏透出黃,嘴唇白裏泛著青,連她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霧。在我的記憶裏她,永遠都是生龍活虎、神采飛揚,她的所有動作都是那樣的果斷、誇張,她說話的聲音永遠都是那樣的清脆嗓亮,她的笑聲永遠都是那樣的肆無忌憚,如果她在你的身邊大笑,會震蕩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但是她現在是這樣的帶若寒埠,是這樣的無聲地、淒涼地微笑,是這樣輕輕地搖頭,而這距離我對著她面前的土地嘩唾沫還不到半年的時間。

門外的大雪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了,風力也減弱了許多。一縷陽光從厚重的灰雲中射出來,使積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們的房間裏頓時一片明亮。我對她說:

“雪停了,太陽出來了。”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更沒有用聲音來回應我的話。我突然發現,仿佛就在適才的一瞬間裏,她的臉變得像冰一樣透明了。她的上眼皮也低垂下來,長長的睫毛幾乎觸到了眼下的皮膚上。我的心猛地一沈,不由自主地大聲喊出了她的名字:

“喜喜!”

她絲毫沒有反應。我撲上去,拍了拍她的肩頭。她似乎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腦袋使突然地歪向一邊。

“叔叔!”我撞開了手術室的門,大聲吼叫著,“叔叔!”

叔叔停下正在給馬奎纏繞紗布的手,惱怒地問:

“吼什麽!”

“孟喜喜她……大概是死了……“我的咽喉哽塞,眼淚奪眶而出。

叔叔以少見的迅捷躇出去,跪在孟喜喜面前,試了一下她的鼻息,摸了一把她的脈搏,然後扒開她的眼險。

她的睦孔已經散了。

叔叔給她,註射了大劑量的強心藥物,叔叔用空心拳頭猛擊她的心臟部位,叔叔揪下燈頭,用電線觸擊她的心臟一一叔叔汗流浹背,沮喪地站起來。

嬸嬸緊張地說:

“我們沒有任何責任。”

叔叔瞅了嬸嬸一眼,低沈地說:

“你他媽的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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