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四月一日下午,侯七從西單地鐵站鉆出來,一擡頭就看到了太陽。它有點大,有點紅,正沿著幾座高樓間的縫隙下落。侯七已經好幾年沒沿長安街走過,每次去單位上班時都是坐地鐵在地下穿行,所以他不知道太陽磨擦著的那幾座高樓的名字。侯七從自行車堆裏認出了自己的自行車。他的自行車很破,敢整天扔在地鐵站的自行車幾乎沒有一輛不破的。車鎖也是壞鎖,戳了三分鐘它才不情願地開了。取了車,推著走了十幾步,然後揪個空子,笨拙地騎上去,正要隨著車流穿越長安街回家,就聽到從西邊傳來一陣喧嘩。侯七側目西望,猛然看到……
還是先說說侯七上班的情況吧。這一天其實也沒正經幹活,上午一到辦公室,就聽到同事們又在談論日全食與海爾?波普慧星的事。侯七說這日全食與海爾?波普慧星不是去年已經出現過嗎?同事們說你真是老糊塗,你一點都不關心天下大事,難道去年出現過的事今年就不能出現了嗎?在他們的批評聲中,侯七諾諾連聲,自己承認糊塗、昏聵、已經基本上被日新月異的社會淘汰。見侯七檢討得真誠,那個穿著一條背帶褲、上身特長、雙腿特短的姑娘,遞給他一塊用墨汁塗黑的玻璃,然後對那幾個男青年說:“老侯同誌基本上還是個好同誌,你們不許罵他了!”那幾個男青年說:“我們罵他是因為愛他,你說對不對老侯?”侯七連聲說對。然後他們就大聲地議論起外星人的問題,聽得侯七神魂顛倒,如醉如癡。九點整,小青年們說:“時辰到:H”侯七拿起黑玻璃,跟著進步的青年,沿著曲折的樓梯爬到
樓頂上。原以為會看到輝煌無比的天文奇觀,但除了一個無精打采的太陽和一個更加無精打彩的破風箏,別的啥也沒看到。不單是侯七,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據說那海爾?波普慧星下次露面要二千三百年後,而上溯二千三百年連秦始皇的爺爺都沒出生,一時竟感到灰心喪氣,本來要寫一篇關於觀慧星的文章,也就不寫了。中午吃了一碗,幾個熱愛侯七的青年還捏著他的彜子灌了一碗啤酒。下午接著議論日全食與慧星,熬到五點,下班,走一裏路,到了地鐵站,鉆下去,像一匹小耗子,人貴有自知之明,侯七想,其實我哪裏能比上一匹小耗子?地鐵車廂裏,有人坐著,有人站著,站著的比坐著的多。到了復興門,嘩啦啦下去許多人,零落落上來幾個人,這時坐著的與站著的差不多。侯七搶了一個座,坐了幾分鐘,車內的廣播說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就要到了。終點站說到就到了。侯七跟著人們下車,往前走一百米,坐三分鐘電梯,爬五十四級臺階,一擡頭侯七就看到了太陽。看到它時侯七自然想起了去年它被月亮溫存了一會兒的事。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剛才說過了……侯七側目西望,猛然看到:
一個身穿紅裙的少婦,騎著一匹油光閃閃的驢,黑驢,小黑驢,旁若無人地闖了紅燈,從幾乎是首尾相連的汽車縫隙裏穿越馬路。在騎驢少婦的身後,緊跟著一個騎馬男子。那男人披掛著銀灰色的盔甲,胸前的護心鏡閃爍著刺目的白光。他那個渾圓的頭盔上豎著一個尖銳的槍頭,槍頭上高挑著一簇紅纓。他的左手推著馬緩,右手握著一枝木桿的長矛,矛尖當然也是閃閃發光。他跨下那匹馬是匹純粹的白馬,美麗的白馬,雄偉的白馬,驕傲的白馬,它完美得過了分,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性,簡直就是“白馬非馬”。它昂著白瓷般的頭,昂頭必然地就揚起了脖子。這形態讓侯七立即就聯想到了天鵝。它邁著優雅的小碎步,從容不迫地緊跟著黑驢穿越馬路。因為這是下班時間,車像擁擠的羊群,所以車速無法快,車速不快,煞車聲就不刺耳,盡管一男一女一馬一驢闖了紅燈,也沒發生車輛追尾現象。而且一向牛氣沖天的司機們表現出了極好的修養,沒有一個罵人,也沒有一個操起刀子殺人,他們甚至連喇叭都沒按。他們腳踩著車閘,讓馬達平緩地運轉著。他們搖下了車窗玻璃,探出頭,看著正在穿越馬路的牲口和人。他們的神色都很平靜,有的人還面帶微笑。十字路口正中崗臺上的那個年輕的警察呆呆地看著,嘴巴沒有說話,手也沒做動作。大家就這樣很平靜很肅穆地看著一驢一馬馱著一男一女穿過了馬路。
汽車的隊伍沒亂,自行車的隊伍卻大亂了。因為大家都歪著頭看景,一輛車倒下去,就有幾十輛車倒下去。但這天騎自行車的人也表現很好,大家都很克制,很寬容,沒人罵娘,也沒人吵架,當然更沒人動刀子。那個漂亮的小瞥察對倒在地上那片自行車揮著手,動作很輕柔,滿懷著善意,令侯七感動,心裏熱乎乎的。大家扶起車,有繼續穿越馬路的,有掉回頭往回走的。往回走的意圖十分明顯:想去追蹤那一男一女一馬一驢。侯七猶豫片刻,也調頭返回,北京人愛看熱鬧,侯七也沾染上了這毛病,或者說是愛好。此時那馬那驢已經到了鴻賓樓門前,侯七緊蹬車子,飛快地趕上去。車子非常多,騎車人的肩膀幾乎碰著肩膀。大家盡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好像變成了一個整體。侯七有幸被擠在最前排,與那匹白馬豐滿的臀部僅距一米,只要把腳踏子用力一蹬,自行車的前輪肯定要撞到馬腿上。那樣會發生什麽後果侯七不知道,當然侯七的車技保證了絕不會發生這種不幸。侯七無暇去多看左右的騎車人,別人也一樣,人們調回頭不回家為的就是看馬看驢看馬上的男人和驢上的女人。當然如果僅有一個騎馬的男人,不管那馬是多麽樣的完美無缺,人們、起碼是侯七也不會有這麽大的興趣。人們、起碼是侯七,主要的想看那個騎驢的女子。如果那騎驢的女人很老了或者很醜,人們、起碼是侯七,也不會有這樣大的興趣。就在剛才的一轉頭間,人們、起碼是侯七,感到眼前一片紅光閃爍,黑暗的心靈深處出現一道耀眼的光明,就像日全食食甚之後的貝利珠。
遺憾的是那女人不回頭,她好像並不知道侯七們尾隨在她身後,或者是她根本就沒把侯七們看在眼裏。侯七只能看到她的背和她的側面,只能看到小黑驢的臀和它的側面。盡管紅墻外邊的玉蘭花已經花蕾豐滿,個別的花蕾也已經開綻變成了花朵,但天氣還是很涼,侯七穿著毛衣毛褲,有的人還穿著羽絨服,但那驢上的女子竟然只穿著一條單薄的紅裙。那紅裙是用綢子縫成的,綢子是好綢子,朦雎地透著明,人們、起碼是侯七很喜歡這朦朧的透明。借著陽光,侯七看到了
她的應該是粉紅色的皮膚,肩是那種溜溜的肩,腰是那種細細的腰,嚴格地說也不是水蛇腰,水蛇腰是沒骨的,她的腰卻挺得很直。她的脖子當然很長,當然不粗。她的後腦袋很圓,頭發嗎,也很繁茂。頭發的顏色基本上是黑的,但中央一撮卻是紅的,不是純粹的紅,說是金黃也可以。她的耳朵很白,讓侯七想起“耳白於面名滿天下”的話。她的耳朵垂上有紮過眼的痕跡,但她沒戴耳環耳墜什麽的。她的左耳後邊,有一顆像綠豆那般大小的黑疲,侯七忘了相書上對女人耳後的豬是怎麽說的了。她猗的是一匹光腔驢,也就是說那驢背上既沒鞍子也沒搭上條褥子或是毛氈什麽的。騎著這樣的光腚驢是舒服還是不舒服當然只有她知道。她的腰裏還紮著一條棕色的皮帶,是羊皮的還是牛皮的侯七分辨不出,但肯定是條真皮的不是一條人造革的,這—點侯七敢肯定。皮帶上,掛著一柄短劍,侯七看不到劍鋒,只能看到劍柄和劍鞘。劍柄侯七敢說是象牙的,上邊還鑲著幾顆寶石,侯七不認為這樣的一個女人會佩戴一把鑲彩玻璃的劍。劍鞘是棕色的,應該也是獸皮的,上邊也懷著鉆石。她的雙腿緊緊地夾著驢腹,如果她給驢佩上鞍韉,她就不必緊緊地夾驢腹。因為是一匹小黑驢,她又是個高個子女人,所以她的雙腿幾乎垂到了地面。如果她想下驢,會十分方便。她的胳膊也是長的,紅袖肥大,露出一雙玉腕,腕上套一只碧綠的玉鐲子,也許是翡翠鐲子。驢不能算胖,但也不能箅瘦,雖然個頭小,但走起來很快,馱著一個女人並沒讓它很吃力。它的速度侯七估計大約在每小時十五公裏左右。這在下午六點多鐘的長安街上算得上是行雲流水。轉眼間侯七們就跟隨著她到了六部口,正碰上紅燈,侯七本能地捏了一下車閘,車晃了晃,險些歪倒。借著這機會,那匹白馬馱著騎手,躥上去幾步,碩大的馬腦袋,在黑驢的屁股上方搖搖晃晃。馬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驢臀,驢卻毫無反應。馬上的騎士,身體值硬,活像個木偶。他的頭盜是那種帶面罩的,有點像節日裏使用的大頭娃娃面具。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側面,都看不到他的臉,但能看到他的黑洞般的眼窩和從他的鼻孔裏伸出來的那兩撮黑毛。夕陽照耀著他的盔甲,放射出一種含情脈脈的橘紅色,一攤鳥屎從天而降,落在他的頭盔上,發出“啪嗒”一聲響。侯七聽人說鳥屎落到頭上沒有好運氣,但騎士並不在意,騎自行車尾著他的眾多市民也沒有在意。
原以為她們會再次闖紅燈,但出乎侯七意料的是那女子竟在紅燈亮起時勒住了驢韁繩。驢停,馬跟著停。馬低下頭,翻著粉唇,嗅著驢的屁股。嗔一下,就把頭揚起來,屏住呼吸,對著灰蒙蒙的天空幻想。黑驢的尾巴在微微地顫動。驢上的女子回頭與馬上的男人低聲說了一句話。她的話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跟外語差不多,也許有人聽懂了,反正侯七沒有聽懂。她的回頭讓侯七們這些追隨者十分興奮。她的確非常美麗。侯七顧不上去仔細地看她臉上的部件,當然沒法子鼻子眼睛地推寫,她的美麗像一道燦爛的陽光,時罨地說像“一道靚麗的風景”,把人們、起碼是把侯七徹底征服了。可惜好景不長,她說完那句話,就把頭扭了回去。騎車人左顧右盼,你看看侯七,侯七看看你,好像都想說點什麽,但誰也沒說出什麽。其實大家的意思大家都很淸楚,大家都想感嘆一聲,為了她的美麗。侯七們在長安大道上發現了她和她的隨從,心裏邊驚訝不已,但人家卻十分坦然,人家根本就沒把侯七們放在眼裏。這時候,站在安全島上的那個瞀察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向侯七們這邊。他指的肯定是騎史較馬的人,可見瞀察也認為這兩騎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站在安全島下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警察小跑步過來,一輛桑塔納轎車險些撞了他的腰。他顧不上收拾喿塔納,直對著侯七們跑來。當他跑到黑驢面前,舉手敬禮時,黃燈跳了一下,綠燈隨即亮了。那女子一驢當先,驢後是馬,馬後是自行車,像一股洶湧的潮水,沖過了斑馬線。那位瞀察大聲臧叫著,身體宛如一個陀螺,滴溜溜地旋轉著,那樣子的確有點兒狼狽。
侯七們跟隨著驢和馬繼續前行,聽到身後那個瞀察大聲喊叫著,但沒人回頭看他。人多力量大,法不責眾,自行車多了就敢闖紅燈,就敢欺負汽車,甚至就敢不怕瞀察。何況侯七們前頭有驢有馬,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無論如何也整不到侯七們頭上。又往前騎了一段,大家感到有些無聊。有人大聲問:
“夥計,你們是幹什麽的?”
沒人回答問話,騎驢女人和騎馬男人若無其事地往前走,驢蹄和馬蹄,踏得地面脆響,蹄鐵閃爍,耀眼明亮。驢和馬都走得瀟灑,邁著小碎步,流暢似水,宛如舞臺上的青衣花旦。
“餵,哥們姐們,你們是馬戲團裏的吧?”
問話消散在暮色和空氣裏,問話的人便低聲說了一句粗話,還啐了一口唾沫。侯七猛蹬了幾下腳踏子,想沖到前面去看看那個女子的臉。侯七的自行車往前一躥,那個騎馬的男人,好像是有意的、也好像是無意的將手中的長矛橫了過來,矛桿子攔在侯七的前胸,好像攔住了一匹馬。侯七嗔到了矛桿發出的香氣,像白植木的香氣,也有點像芒果的香氣。旁邊的人也想往前擠,是不是想看騎驢女子的臉侯七不知道,但同樣遭到了騎馬男子有意或無意的攔擋。看樣子他是騎驢女子的保護者。侯七用力往前沖,人們都往前沖,終於把他的矛桿沖歪了。矛桿剛歪那一刻,他拔出了懸掛在腰間的長劍。劍光閃閃,恰似藍色的冰淩。侯七本能地伏下身子,感到一陣涼風從頭頂上掠過去。緊接著一個劍花在空中一晃,長劍就劈向了另一邊。侯七看到一個人的頭發被削去,好像一頂黑帽子在空中飛起,然後就散開,亂發落在了侯七們肩上,也落在了地上。侯七們這才領略到了騎馬男人的厲害,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他的劍看似很鈍,劍刃上生滿綠銹,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利器。既然能削發好似風吹帽,必然地也能砍頭好似砍爛泥。侯七們領教了騎馬人的厲害,都變成好乖乖,慢慢地穩住車,跟隨在他馬後,不敢逾越。身後一陣摩托響,有人說:
“瞽察來了!”
果然是瞽察來了。而且就是剛才那個受了委屈的瞀察。他緊貼著把人行道和汽車道分開的那道鐵欄桿,追了上來。他身邊的轎車都乖乖地給他讓路。騎馬的人把馬往前一催,馬就貼近了鐵欄桿。摩托與馬平行時,瞀察側過頭,大聲喊叫著:
“站住!聽到了沒有?我讓你們站住!”
騎馬人仿佛石頭,對蒈察的喊叫不做任何反應。看那副穩如泰山的樣子不像在裝糊塗。瞽察左手扶著車把,伸出右手,摘下腰間的瞀棍,敲了一下騎馬人的頭盔。頭盜發出空洞的聲音,好像裏邊什麽都沒有。但就在這時,他狼狽地掛在了道路隔欄上,頭上的大蓋帽也掉了。倒地的摩托磨擦著地面躥到了路中央,制造出一起相當嚴重的交通事故。幾十輛汽車鏗鏗銷裕地撞在了一起,幸好沒有死人,但碰得額頭流血的人有好幾個。沒人管這起交通事故,也沒人去扶起那位分明傷得不輕的警察。大道上一片鳴笛聲,東去的車輛被出事故的車攔住,好像水閘攔住了河水。
侯七們跟隨著驢馬,大大方方地穿過了府右街路口。紅墻外邊的玉蘭花放出的幽雅香氣穿越馬路屬過來。盡管這香氣被汽車尾氣汙染得夠嗆,但還是讓嗅細胞興奮。侯七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噴嚏,車子扭了幾扭,險些歪倒。那匹白馬也打了一個噴?。白馬上的騎手也打了一個噴嚏。緊接著那頭黑驢也打了一個噴嚏。這時,一個令人心癢難挨的期待產生了:人們、起碼是侯七,期待著騎驢美人的噴嚏。如果她打個噴嚏,那就說明她也是凡胎俗骨,是與侯七們一樣由父精母血結合而成;如果她不打噴嚏,那她的來路就值得懷疑。侯七也弄不清楚她打了噴嚏之後,自己的心情會是什麽樣子。侯七希望美人是凡人,但真要看到美人像自己一樣打嗝噫氣又會感到失望。所以曹雪芹只寫林黛玉吐血而不寫林黛玉吐痰。她沒打噴嚏,讓侯七的期待落了空。她用大腿夾了夾驢腹,黑驢便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過了新華門,感覺到大街突然寬廣了許多,好像到了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為後邊剛出了車禍,東上的這半邊道路,沒有車輛,顯得空空蕩蕩,讓人的心像一口深井般沒有著落。侯七回頭看看,幾百輛自行車緊緊跟隨,當然不是思隨著侯七,當然是銀陳著驢上美人和馬上怪客。驢上美人突然叫了一聲,好似春天的黃鸝鳥。侯七吃了一驚,弄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叫。但馬上侯七就弄明白了她為什麽要叫。她縱驢往路邊跑去。路邊是一堵離大寬厚的黑磚墻,與路對面的紅墻恰成對照。黑墻上懸掛著一盆盆的花朵,表現出很歐洲的藝術情調。花朵有紅的,有黃的,還有白的和藍的,沒有綠的,但葉子和藤蔓是綠的。她縱驢到了墻邊,在一盆藍花前停住。她先是伸出纖纖玉指,去撫摸花朵上的茸毛;那些花朵便像蝴蝶一樣顫動著,藍色的花瓣變成了藍色的翅膀。然後她就把頭抻過去。她的頭微往後仰,鼻子觸在花心裏。侯七油然想起鼻子是男性的象征,而花心是女性的象征……侯七對自己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制止了這種跡近流飯的聯想。她在嗅花,或者說是在與花朵交流。她在驢背上側著身體,更顯出胳膊與脖子的長度。她在藍花面前定住,好像鼻子被沾住無法掙脫。侯七心裏有一些煩,但也未必就是真煩。其實侯七就是想看到一點稀奇古怪的事,有的人也許還想看到她的身體。這時,一個碧綠的東西從天而降。
從天而降的東西落在了她的頭上,彈跳了一下,落在了她的肩上;又彈跳了一下,落到了黑驢的臀上;又彈跳了一下,落在了地上;又彈跳了一下,便靜止不動了。這時,侯七才看清楚,從天而降的是一個很德國的啤酒瓶子。美人吃了一驚,驢也吃了一驚。美人仰起臉來,仿佛要尋找天上的飛鳥。這一下侯七大飽了眼福。跟了這麽遠,終於比較長久地看到了美人的臉。美人的五官其實難以描寫,重要的是她的五官搭配在一起所產生的整體效果。效果很好,可以說是古典,也可以說是現代;可以說是東方,也可以說是西方。蒙娜麗莎是她奶奶,戴安娜王妃是她姨;宋美齡是她姥姥,鞏俐是她姐姐。誰是她的娘誰是她的爹侯七就不好說了。接下來一個令人煩惱的問題是:誰是她的丈夫或誰將成為她的丈夫?誰是她的情人或誰將成為她的情人?但侯七心裏清楚,即使她跑到侯七的面前,對侯七說:願做你的妻子或者做你的情人,侯七肯定要撒腿逃跑。在這樣的女人面前,只要有一點自尊心的男人,都會變成無能之輩。真正的美人只能供著看,不能摟著玩。所以這世界上真正的美人總是被地痞流氓醜八怪消受,就像俗話說的一樣:好漢無好妻,癩漢娶花枝。鮮花插在牛糞上。鮮花基本上都插在了牛糞上。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侯七信。
侯七在胡思亂想,很多人卻在譴責那個不講社會公德、亂扔酒瓶子的人。有一個人義憤填膺地說:
“如果我當了皇帝,一定要下道聖旨,把亂扔啤酒瓶子的人手指剁掉!”
“你太溫柔了!”另一個人說,“如果我當了皇帝,一定要下道聖旨,把亂扔啤酒瓶子的人剁成肉醬!”
“你還是太溫柔,”又有一個人說,“如果我當了皇帝,一定要下道聖旨,把亂扔啤酒瓶子的人,做成一只啤酒瓶子!”
“對極了,亂世就應該用重典,"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說,“現在,對壞人,實在是太溫柔了,要不怎麽會出這麽多的貪官汙吏?怎麽會出這麽多的假冒偽劣?怎麽會出這麽多的地痞流氓?怎麽會出這麽多的卑鄙小人?就是應該殺殺殺!殺盡不平方太平,該出手時就出手!”一個成熟的人說:“你們這是叫花子咬牙發窮恨,說這些,屁用也不管,關鍵的是,真要讓你們當了官,你們腐敗得比火箭都要快!”“沒勁沒勁!”一個人說,“說些這個真是沒勁!”
大家都感到沒勁極了。面對著絕世美人,你們還說這些俗不可耐的話,真是煞盡了風景。當然侯七理解你們,如果這個啤酒瓶子砸在一個撿垃圾的老婆子頭上,你們都會視而不見,甚至還會有人認為砸得好呢!
不知不覺中,人們竟然把驢上美人和馬上男人圍住了。人們把她們圍在了黑墻邊上,擋住了她們的出路。黑驢和白馬顯然有些驚慌,黑驢搖著大耳,白馬噴著響鼻。美人掐了一朵藍花,叼在嘴裏,顯出一種瀟灑之美,好像一個女俠,或者像個女匪。她的眼睛對著侯七們。她讓侯七們都感到她的眼睛脈脈含情,對自己情有獨鐘,美麗的女人大多都有這種本事。馬上的男人不動聲色,但從他那柄橫在胸前的長劍上,侯七們知道他處在嚴陣以待的狀態。有這樣一個男人和這樣一柄利劍,無論什麽樣的包圍圈也等同紙糊的障壁。只要他把劍掄圓,侯七們的頭顱就會落在地上,長安大道的這一段,就會變成老百姓的西瓜地。但嘴裏叼著一朵鮮花的女人實在是太迷人了,侯七們這些已經在圈子裏的人本不想再往前擠,但外邊的人卻拼命往前擠。這就把侯七們這些最裏邊的人弄到了最幸福也最危險的地步。幸福當然是來自驢上的美人。侯七的頭距她的頭只有一米,現在侯七可以看清楚她臉上的毛孔,如果她的臉上有毛孔的話。她的臉上根本就沒有毛孔。她的臉光滑得只能用光滑來形容。她的臉嬌嫩得只能用嬌嫩來形容。最讓侯七心醉神迷的是她的氣味。她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是赤子的氣味,與那朵藍花的氣味混合起來,便成了大愛的催化劑。不僅僅是愛美人,還愛這地上的一切。
這時候,從人民大會堂西側那條胡同裏,突出來兩輛摩托和一輛警車。摩托前頭開路,警車鳴著蒈笛,從寬闊的人行道上逆行而來。侯七心裏有點發慌,很想抽身而走,但侯七被身後許多的自行車阻擋住了,只能等待結果。侯七發現外圈的人還在往裏擠,瞀察的到來並沒有讓他們害怕。也許他們害怕了才往裏擠,擠到裏圈總比在外邊安全。這樣子最裏邊這些人便不由自主地更接近了驢馬與騎手。侯七們的身體都脫離了自行車。侯七的一只腳踩在車子的輻條上。侯七聽到了輻條崩斷的聲音。侯七為這輛任勞任怨地馱了自己十幾年的自行車難過。侯七甚至開始後悔跟著人群來看熱鬧。侯七忘了初來北京時父母的教導,父母諄諄教導侯七不要看熱鬧,一定要躲著熱鬧走。怛事已如此,千金難買後悔藥,只能想法子保護自己。侯七聽到身邊的人發出哀鳴,有一個人大叫:“天哪!我的腿……”
警察在外邊嚴厲地說:
“閃開!閃開!”
沒有人聽警察的話,這是不可思議的。
就在侯七的鼻子差一點兒要碰到騎驢美人臉上時,白馬上的騎士把長矛舉了起來。他將長矛往人群裏橫著掃了幾掃,就掃出了一條通道。侯七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麽樣的躺在了別人的身體上。在侯七的屁股下,是一個男人的堅硬的頭顱。侯七並不想坐在他人的頭顱之上,但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侯七屁股上咬了一口,痛得侯七大叫了一聲。侯七彈跳起來,看到那個咬侯七的頭呲牙咧嘴,嘴裏滿是鮮血。侯七伸手摸摸屁股,摸了一手血。侯七想真是倒黴透頂。但那個咬侯七的人更倒黴,侯七的屁股剛彈起,就有一個更大的屁股墩了上去。侯七看不到那張沾血的嘴了,心裏卻清楚,這個人的頭不破也要扁了,這個人的牙不全部掉光也要掉一半。
一個胡茬子發青的瞀察虎虎地走了進來。他說:
“你們,圍在這裏幹什麽?”
侯七們啞口無言,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怎樣回答。
警察瞇著眼睛,打量著這兩個怪客。他的臉上紅光閃閃,侯七明知這是被夕陽映照的結果,但卻硬把他想成是因為害羞紅了臉龐。
白馬騎士面對著瞥察,似乎毫無反應。他將那桿長矛往瞽察前胸一掃,警察便仰到了侯七的身上。侯七感到警察的骨頭像鋼鐵一樣,硬,還有棱角。侯七的肋骨痛疼難挨。另外幾個聱察也想往前靠,但都被馬上人的長矛撥到一邊去了。就這樣,他一馬當先,美人騎驢隨後,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他和她沿著寬廣平坦的大道繼續前行。
一陣很大的混亂過後,侯七們各人推著自己的車,散開在人行道上。侯七的車子後輪變形,只能推著走,不能騎著行了。還有幾個人躺在地上,好像睡著了似的。警察上去,很溫柔地將他們扶起來。那個有胡子的警察說:、
“都散了吧,天黑了不回家,難道你們的家人不掛念你們?”有十幾個人聽了警察的話,推著車子往西去了。大多數的人卻站在原地,望著前方的馬驢和騎馬驢的人。警察又說:
“還有什麽心事?你們沒看過馬和驢?有什麽好看的?真是的!”又有幾十個人往西去了。
瞥察也上了摩托與警車。那個年長的瞀察把頭從車窗裏探出,大聲說:
“散了吧散了吧,回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別在這裏瞎起哄!”又有幾十個人推車走了。
警察也開車走了。
剩下幾十個人還站在這裏。大家相互看看,突然都笑了。侯七也跟著笑了。一個剃著光頭的中年人說:
“我今天不回家了,非要跟著她,看個究竟。”
他跨上自行車,追著馬驢去了。他的車鏈條磨擦著鏈盒,發出嚓嚓的響聲。
侯七到底是個好奇的人,也許還是個好色的人,他不顧自行車負了重傷,硬是騎上去,嚓嚓啦啦,搖搖晃晃,去追隨驢上美人。
侯七們在天安門前面追上了驢馬。如果不是國旗護衛隊舉行降旗儀式,侯七們不可能這樣快就追上。國旗護衛隊的士兵們一個個神色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侯七看到驢上美人身體挺直,恰似一尊玉雕;馬上騎士手舉長矛,分明是用古老的姿勢,向國旗護衛隊致敬。
隊伍過去了,天安門前暮色蒼茫。廣場上的華燈通了電,漸淅地放出光明。侯七們跟隨著驢馬從天安門前走過,馬上騎士在行進中又把黑驢讓到頭前。他橫矛在後,擔任護衛。一切都沒變化,過了南池子大街還沒變化,過了王府井大街依然沒變化,到了東單路口還是沒變化……到了國貿大厘時,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只有十幾人了。這時已是真正的夜晚,大道兩邊華燈齊放,路兩邊的高大建築物裏燈火輝煌,大街上的車輛,成了一條電光的河流。侯七們跟隨著驢馬行進在
樹木的斑駁暗影裏,路邊烤羊肉串的小販對著他們大聲喊叫:“羊肉串!羊肉串!”
當驢馬後邊只剩下侯七一個人時,白馬停住腳步,黑驢也停住了腳步。侯七的心一陣狂跳,期待巳久的結局也許就要出現了,讓他怎能不心跳!
白馬想起尾巴,拉出了十幾個糞蛋子。
黑驢想起尾巴,拉出了十幾個糞蛋子。
然後馬和驢像電一樣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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