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1
父親的手緩慢地舉起來,在肩膀上方停留了三秒鐘,然後用力一揮,響亮地打在我的左腮上。父親的手上滿是棱角,沾滿著成熟小麥的焦香和麥稭的苦澀。六十年勞動賦予父親的手以沈重的力量和崇高的尊嚴,它落到我臉上,發出重濁的聲音,猶如氣球爆炸。幾顆亮晶晶的光點在高大的灰藍色天空上流星般飛馳盤旋,把一條條明亮潔白的線畫在天上,縱橫交錯,好似圖畫,久久不散。飛行訓練,飛機進入拉煙層。父親的手讓我看到飛機拉煙後就從我臉上反彈開,我的臉沒回位就聽到空中發出一聲爆響。這聲響初如圓球,緊接著便拉長變寬變淡,像一顆大彗星。我認為我確鑿地看到了那聲音,它飛越房屋和街道,跨過平川與河流,碰撞矮樹高草,最後消融進初夏的乳汁般的透明大氣裏。我站在我們家渾圓的打麥場與大氣之間,我站在我們家打麥場的邊緣也站在大氣的邊緣上,看著爆炸聲消逝又看著金色的太陽與烏黑的樹木車輪般旋轉;極目處鋼青色的地平線被陽光切割成兩條平行曲折明暗相諧的洶湧的河流,對著我流來,又離我流去。烏亮如炭的雨燕在河邊電一般出現又電一般消逝。我感到一股猝發的狂歡般的痛苦感情在胸中郁積,好像是我用力叫了一聲。
父親傴僂著腰,高大地站在我的面前,那只打過我的手像一只興奮的小獸一樣哆嗦著。父親穿一條齊膝蓋的黑色長短褲,赤腳,光背,頭戴一頂破了邊的卷曲如枯葉的草帽站在我面前,我的父親,我的威嚴的父親用可憐的目光看著我。白熾的陽光裏夾帶著一股惡毒的辣味,曬著父親偉岸的肩膀和兩只崎嶇的大腳。父親像麥場上生出來的一棵無葉樹,不給我絲毫蔭涼,他使我灼熱難挨。我說:爹,你聽我說……父親柔順地說:你別說了,我的兒,你想錯了!爹已經七十歲了。我說:不,我要說,爹,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爹前進一步,我後退一步)爹說:我什麽不懂?我說:你打我是犯法的!父親開顏一笑,趔趔趄趄地搶上來,左手一揮,像往鍋邊上貼餅子一樣打響了我的右腮。我犯法了,雜種,把你爹送到局子裏去吧。爹全臉膨脹著說。我並無悲哀,淚水流出了眼眶。我的雙耳共鳴著,模模糊糊地看到父親的手臂在空中揮動時留下的軌跡像兩塊灼熱的馬蹄鐵一樣,凝固地懸在我與父親之間的墻壁上。
其實沒有墻。陽光射到父親身上,反射出一圈褐色的短促光線,父親像一件古老的法器燦爛輝煌。他臉上有一千條皺紋,每條皺紋裏都夾著汗水與泥土,如縱橫的河流,滋潤著古老的大地。家鄉的土地是黃褐色,深厚的土層下邊是古老的滄海,它淤積了多少萬年,我爺爺的爺爺也許知道。父親用古老的犁鏵耕耘著黃土地,在地上同時在臉上留下了深刻悲壯的痕跡。父親用臉來證明著我的該打。爹!我又叫了一聲爹,你不能這樣粗暴地對待我。我也是大人啦!爹說:比你爹還大嗎?你要是敢給我毀了他,我就打死你。我說:你以為我不想生個兒子嗎?可我已經生了一個女兒,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我是國家的幹部,能不帶頭響應國家的號召嗎?父親的嘴角沈重地垂下去,兩道混濁的淚水沖刷著落滿灰土的面頰。我們偷著生,不去報戶口,不行嗎?父親說。我說:這是生孩子,不是養個小狗小貓。再說,我們的領導已經知道了。父親說:你們領導是怎麽知道了?我說———我沒說這句話前心裏充滿了怒火,我沒說這句話前心裏先說:你們把我害苦了,當然,我也把你們害苦了。
大約二十年前,我剛剛上小學,留著齊額短發。有一天,母親對我說:過來,把褲襠給你縫死吧。我說:不,撒尿不方便。母親說:你是有媳婦的人了,還穿開襠褲,不怕人家笑話?我說:什麽媳婦?母親說:你爹給你從北莊訂了一個媳婦。我說:什麽媳婦呀?母親說:給你做飯,縫衣裳,生小娃娃的媳婦。我說:我不要。母親把我的褲子扒下來,用一根長長的粗線把我的褲襠縫起來了。
後來,我一年年大起來,骨骼肌肉脹破了一件件衣服,烏黑的胡須蓋過了柔弱的茸毛,我終於懂了“媳婦”的重大使用價值。我見到了她,隔著很遠。那天,我們村請了一臺戲,戲臺子紮在幹枯的河裏,四鄉八疃都來看。她扛著一條被幾輩人的屁股磨得烏黑發亮的板凳,跟在一群小女孩後邊。有人對我說:那個高個子是你媳婦,我慌忙跳開眼,見戲臺上掛著一塊天藍色的大布,幾十領淡黃色的葦席托著天,鑼鼓家什打成一片響,臺下的孩子喊爹叫娘。鑼鼓家什響一陣,停了,琴師嘎嘎吱吱的調弦聲響,鮮明地蓋了河道。我終究忍不住,一斜眼,就盯住了她。她身軀高大,因為是夏天,熟透了的胸脯把一件被汗水浸白了的對襟式紅褂子撐得開裂。她生一張通紅的大臉,頭發烏黑。她把那條看著就知道沈重的凳子放下,一屁股坐下去,頭剛擡起來,胸還未挺直,人就突然彎曲歪斜著矮下去了。她站起來,臉側對著我,有三十米遠,眉眼看得清楚,腮幫有些凸,小皮球般飽脹。她從河沙裏把凳子拔出來,用腳把沙土踢到凳子腿釘出的眼裏,四個眼全填滿,又跳動著踩,她全身的肉跳,好一陣,又放好凳子,坐下。我看到那四條凳子腿在人腿縫裏又陷下去了,似乎滋滋如泥鰍鉆洞,陷了一會,停住了,她身後又接上了一片人,我牢牢地盯住她從人縫裏露給我的半邊身子,心裏一陣陣潮起潮落。胡琴鉆出鑼鼓。鑼鼓淹沒胡琴。浪潮吞沒沙灘,浪潮吐出沙灘,娘———你在哪兒?一個左手握玉米面餅子右手提一根綠葉羊角蔥的女孩子站在戲臺上大聲喊。村裏那個人又戳我一下說:你媳婦那腚盤真夠寬廣的,你要惹她生了氣,她一下就把你扁了。我說:去你娘的。戲臺上出來一個李鐵梅,紅鞋,紅褲,紅襖,紅腮,兩眉之間點一個拇指大的紅胭脂,長辮子上紮著紅繩,手裏提著紅燈。村裏那個人說:又是《紅燈記》!我沒搭腔,眼睛總往人縫裏溜,看一眼,心一熱,又一涼,涼了又熱了,我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這年秋天我當了兵。假如我不去當兵,假如我當了兵沒提幹,假如提了幹沒上大學,假如上了大學沒住醫院,假如住了醫院沒碰上那位單眼皮大眼睛的女護士,就不會有一連串的煩惱發生,也不會有今天。父親沈重的巴掌打得我靈魂出竅,我的臉上熱辣辣的。一摸,摸到一根根胡蘿蔔般的凸起。
我的腦袋變成了空桶,蜜蜂的哼叫聲摻和著遠天的引爆聲在空桶裏碰撞回折,翻騰盤旋。你就別管了,反正我知道了。我沒說這句話之前心裏就充滿了怒火。爹說:你告訴我,是哪個狗娘養的告訴你的,我去跟他拼命。我說:是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給我的信,我向領導匯報了,才趕快回來。父親懊喪地吼了一聲,他的手抖抖索索地舉起來,把胸膛上的一個牛虻打飛,又拂去十幾顆麥糠。那麽,那麽,孩子,你就忍心把咱這一門絕了?父親悲哀地看著我說。我不是有一個女兒嗎?我說,怎麽能算絕了呢?爹說,女兒不是兒,女人不算人。我說:印度總理、英國首相、丹麥女王、田副縣長,不都是女人嗎?你見了田副縣長連頭都不敢擡!爹說:這不是一碼事。我求求你啦,放了他的生吧!蹲監坐牢爹替你去。我說:不行!爹,不行!
我的情緒惡劣,我對父親巴掌的畏懼消失了。我就要三十歲了,父親打我前的激動和打我後的顫抖使我意識到我已把大部分身體擠進了中年人行列,決定與我有關的事情的權力在我手裏而不應該在父親手裏,父親打我,應該解釋成他交出權力之前的無可奈何的掙紮。我的心冰冷堅硬,不管怎麽說,也不能讓我投降。妻子瞞著我懷上的胎兒的留與流,甚至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自作主張。
父親轉過身,向著打麥場邊的矮墻走去,矮墻外,那棵被烈日灼傷了的小椿樹垂著所有的葉子,把一塊暗淡的影子掉進矮墻裏,造成一點點陰涼的感覺。父親立在椿樹斑駁的影子裏,褐色的肉體上漏出一些不規則的白得發綠的光斑,非常炫目,非常美麗。他摘下那頂似乎一口氣就能吹破的草帽,提在手裏,並不用它扇風。場上的麥稭在烈日下暴躁地響著,到處都在反射光線,所有的顏色都失去顏色,我的眼前一片白後是一片黑。一陣風吹過來,椿樹葉不得不動幾下,立刻又垂下頭,粘滯在混濁的空氣裏,像一簇簇硫磺火苗。父親面對著我站著,站得那麽遙遠寒冷,他的臉一團黑,疲乏地垂著兩條長臂,長臂好像經不起大手的重量才被墜得這般長,血液好像流進了大手才使大手這樣大。父親的手上凝集著令世界悲痛而起敬的表情,這表情喚起我酸澀的感情,我的舌頭在嘴裏熟了。父親的手一只在髖骨間垂著,一只捏著草帽垂在髖骨間。那草帽令我吃驚害怕,我吃驚它怎麽還能作為草帽存在著,我害怕父親不小心捏碎了它。它一旦破碎,就會變成焦糊的粉末辛辣的粉末,飛散進粘滯的空氣裏,使重濁的夏天更重濁。在青翠的麥苗與金黃的麥浪之間,我的妻子懷孕了。
父親揮手打我時,我的心裏醞釀著毀滅一切的憤怒。新賬舊賬一起算!我看到在我們父子三十年的空間裏,飛動著鐵銹色的灰塵,沒有溫情,沒有愛,沒有歡樂,沒有鮮花。但是我知道我的感覺是偏頗的。父親傴僂的腰背和遍身的泥土抗議我的偏頗。他的骨頭上刻著勞動的深痕,他的眼睛裏結著愁苦的車輪軋出的血紅的轍印。他站在疲乏的椿樹下好像一個犯人,在我面前,垂下了灰白的頭。我聽到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喀啦喀啦”的聲音,隨著這聲音,父親聳著肩,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父親被我打敗了。我站在火熱的太陽下,表皮流汗,內裏涼冷,我的空殼裏,結著多姿多彩的霜花,還有一排排冰掛,狀如狼牙……
我是匆匆趕回來的,穿著都市裏通俗的衣褲。面對父親,這衣褲頓時生輝,顯示出高貴和奢侈,它有多余的口袋和紐扣,還有不必要的幹凈。打敗了父親,我感到深刻的罪疚:一個幾乎是赤身裸體的老頭子,七十歲了,蹲在他的衣冠整潔面孔白胖的兒子面前。陽光照著他們,照著夏天的打麥場。滿場鋪蓋著鍘掉根部的小麥,金黃中泛著銀白的麥稭和麥穗。尖銳的麥芒,麥芒上生著纖細的刺毛,陽光給它們動力,它們互相摩擦著,沙拉沙拉地響。偶有一兩個不成熟的綠麥穗,夾雜在金黃中,醒目得讓人難受。那綠麥穗上,有火紅色米粒大的小蜘蛛在爬動,好像電光火星。場外橫著一盤鍘刀,一條長凳,無言無語,一動不動,那兒留下雜亂的腳印和狼藉的麥根,宛若一個古戰場,向憑吊者透露著模糊的感情……妻子高擡著鍘刀等待著,父親彎著腰,把一個麥捆塞到鍘刀下,妻子一彎腰,鍘刀“嚓”一聲,麥捆一分為二。母親努力蹣跚著,用那桿桑木老杈把麥穗挑起來,挑到場上散開。我的女兒在麥場上打滾,她吃麥粒吃到嘴裏一根麥芒子,麥芒子噌噌地往嗓子裏爬,她臉憋紫了,一邊哭一邊咳,妻子嚇出一臉冷汗……金黃的麥穗,平靜的勞動,芳香的汗水,鮮花般的女孩,健壯的少婦,樹根般的老人……一幅天下升平民樂年豐的優美圖畫,所有的色彩都服從一種安謐的情緒,沒有風,沒有浪,沒有雷,沒有雨,人的動作似蛤類的移動,強大的平靜潮水沖刷過的沙灘上,留下一行行千篇一律的足跡,如同圖畫、文字和歷史……
我確實感到深刻的罪疚。
我雖然每年回家履行丈夫的、爸爸的、兒子的職責,雖然自認為與這個偏僻的荒村聯系密切好似胎兒與子宮,但還原了艱苦寧靜的勞動場面,心裏還是萬分驚愕。從人欲橫流的都市生活中,僅僅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兩小時汽車,就來到這裏。北京上海廣州天津的男男女女的急促的嘟嘟噥噥與飽含著雜質的歡笑被遠遠甩開,仿佛一個忘不了的夢。我在夢中飛行,飛機失事,人破機毀,飄然落地,睜眼一看,竟是我家的打麥場。
我站在麥場邊緣,像苦行僧一樣忍受著陽光的懲罰,類似的情景使我憶起二十年前,老師因我下河洗澡把我曬在炎陽下懺悔,我被曬暈了。為這事,父親端著一柄糞杈把我的滿臉粉刺的老師趕得跳墻逃命。父親是愛我的。父親為使我上學把一根鋤把子攥細了,就是就是,父親是愛我的,即便是打我,也是偉大父愛的一種折射,但是,我不能因為父親愛我就投降。還有一種,還有一種超過父愛超過母愛的力量,不是愛情,不是憂傷,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在左右著我的感情,它缺乏理智,從不考慮前因後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釋,它就是我的獨立。固然你們為了愛我而幹涉我的獨立,但我還是要恨這種幹涉。固然你們在辛勤勞動,你們的辛勤勞動創造著人類的歷史,但我還是要憎恨。在父親們豐碑般的貢獻面前,兒子們顯得渺小,但歲月頻仍,人世如河浪推擁。我向前走著,靠近了父親,我說:爹,您別難過。
父親按一下地,站起來,把草帽扣到頭上,僵硬地走幾步,彎腰拾起一桿杈,翻挑著場上的麥穗。褐色的父親,用長長的淡黃色木杈把金色麥穗挑起來———曬脫了殼的少量麥粒從杈縫裏輕快地掉在因挑走麥穗而暴露出來的灰綠色的場面上———又抖抖地放下去。場面平整光滑,麥粒在上面蹦跳。父親一杈杈翻著,原來在下邊的,現在請上邊來;原來在上邊的,現在請下邊去。滿場散著炒面香,麥穗幹透,是打場的時候了。我走到父親身邊,去奪他手裏的木杈,父親緊緊地攥住杈桿,我擡起眼看他的臉,碰到他眼裏的陌生的冷淡神情,這神情一下子把我推出去,我松開了手。父親說:孩子,還是把他生下來吧,啊?把他生下來吧,你想想,一個孫女,一個孫子,都活蹦亂跳,在我和你娘身邊,像小狗小貓,跑著跳著叫著,該有多好……
父親畫出來的幸福圖感動了我。父親繼續說:誰跟誰結夫妻是天定的,你也不能怨爹娘。父親的話似乎不應停住,但停住了,他低著頭翻曬麥穗。我一側身,看到她從場北邊走過來了。她高大豐碩,一搖一晃地走,一邊走路一邊咬著一根水淋淋的大黃瓜。走到我面前,她把黃瓜趕緊咽下去,唇邊沾著兩顆白色的黃瓜籽,她擡起袖子擦了一把嘴,急促地問:你回來幹什麽?我說:不幹什麽。她說:正好,幫我們打場。我說:別打場了,走吧,去公社衛生院做手術。她說:做什麽手術?我無病無災的!我說:流產手術。
我的話一出口她的臉就白了,呆呆地立著,有半分鐘,垂著兩只通紅的大手。我說:還楞著幹什麽?回家去收拾收拾,快走。她大聲抽泣著,血液漸漸又上了臉,濕漉漉的眼睛裏噴吐著憤怒的火苗,我看著她的高大的身軀,心裏不由生出怕來。她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知道她發了怒。她說:你聽誰說我懷了孕?我說:你別管。她雙手捂著臉,發出一陣哽咽之聲,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的哭泣充滿了濃厚的舞臺氣。她是善於裝哭的。記得那一夜,我坐在炕下吸煙,直吸得燭淚滿窗臺。她哭了,我看她一眼,眼裏幹巴巴的。我不看她,她還哭。我又看她一眼,眼上黏乎乎的,我認為那是唾沫。有一次我拉肚子住醫院,她去看我,隔著窗玻璃,我看到她往臉上抹唾沫……她的哭泣聲變成咕咕嚕嚕的低語,低語又變成清晰的詈罵:老不死的,閑得嘴癢癢,讓兒子斷了後你就舒坦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這樣的爹……
父親高舉著的雙臂僵在空中,片刻,又猝然落下,像中彈的鳥翅,連同木杈,連同麥穗。在短暫的瞬間,我看到父親的臉發生了那麽多的變化:初如一張白紙在火苗中燃燒著,卷曲著,颯颯作響,後來輕抖,定型:靜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島地區初夏的燦爛陽光照亮了父親那灰燼般的臉。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緊縮,我叫:你胡說什麽!她昂起頭,雙目灼灼地逼視著我:天生的事兒,明擺著的事兒,全中國沒人知道我懷了孕,只有他和娘知道,娘不在這兒,就他在這兒,不是他告訴了你還能是誰告訴了你?我說:爹打了我兩巴掌,你看我的臉。她說:你們是演苦肉計給我看。我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負我的爹娘,我就和你算總賬,你不要以為我怕你。
父親的眼淚一下子掛滿了腮,他的嘴唇哆嗦著,把一張臉都帶活了。他又舉起木杈翻場,麥穗麥粒在杈下場上愉快地跳動著。
我說:走,別磨蹭,趕快流掉,拖一天難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裏的水而不是用口裏的水把臉濡濕了。她眼裏流出來的淚水淺薄透明,仿佛沒有重量,這張紅色大臉上掛著的淚水就像馬頭上生出的角一樣令我難以接受。
她的哭聲放大,淚水密集起來,顏色變深,質量變大,沈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膠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發燙。我恨她對我的欺騙,我暗自慶幸及時得到了她懷孕的消息:這不能怨我,我讓你服藥,你說你戴著環。你自己找的,別怨我。
俺也沒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場邊,把一根棕色的粗繩子背上肩———繩子後連接著一個一頭大一頭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語地問父親:爹,能壓了吧?父親的臉上慌慌張張跑出笑容來,父親笑著說:艷艷她娘,你放下吧,我來拉。她說:我年輕,我來拉,您幹了一晌午頭,去樹陰裏歇歇吧。父親感動了,說不出話,更緊張地揮杈翻場,一串串的麥穗,小金魚般跳躍著。她拉著碌碡繞場旋轉,長腿大臂,麥場顯得小。我有口難說話。這時,從場北邊那條小路上,母親走過來了。母親牽著一條小公牛。小公牛後跟著我四歲的女兒。
母親是小腳女人,一步步走得艱難。她老遠就看見我了,想走快一點,但牛走不動了。父親停住杈對我說:前天來了劁牛的,要錢少,手藝好,就劁了。
怎麽選這麽個忙時候劁牛?我問。
艷艷她娘要劁,父親說,這個人手藝好,要錢少。
牛劁了後,必須不停地遛,嚴防倒臥,但動過手術的牛,又千方百計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艱苦的勞動,白天連著黑夜,黑夜連著白天,娘和牛,都遛成木頭了。我迎著娘走去,我看到娘興奮的枯臉,一陣熱風把她灰白的亂發吹動,吹得更亂。女兒在娘的身後,提著一個綠色的長方形小收音機,畏畏縮縮地看著我。
母親說:艷艷,叫爸爸呀。
我說:娘……
母親說:你回來了?有什麽事?
我說:沒事。
母親的眼淚流出眼眶。
女兒躲在娘的背後,偷偷地看著我。我看著她那兩只酷肖我的眼睛,彎腰把她抱起來。她很胖,沈甸甸地墜手;可是去年的衣服吧,褲頭和汗衫之間有一段空白,露出了積滿灰垢的肚臍眼。我說:艷艷,我是誰?她輕輕地說:你是爸爸。我說:你怕我?她說:爸爸。
我答應了一聲。
2
我抓住她的袖子,拉她上河堤,又拉她下河堤。幹河裏的沙土冒出灰白的熱氣。她往後仰著身體,下巴翹起,口裏吐著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話。我們走得粘澀,如氈上拖毛,洞裏拔蛇。河裏沒有路,泛堿的松軟沙土嗞嗞響著,燙著我們的腳面。煩亂的蟬鳴在兩面河堤的柳樹上交叉著響起,一道蟬鳴一道絲線,飛竄著編成一面大網,罩住了枯河道。我擡頭看見天上布滿了魚鱗狀碎雲。正午時分,滿天都是強光,不知太陽在哪裏,蟬鳴聲擋住了河堤對面母親的低泣、父親的嘆息和女兒手提小收音機的叫聲,空中一聲爆響壓住蟬鳴,空中的響爆得蟬鳴像爆竹的碎片,爆竹碎片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在半空中浮遊。空軍基地的飛行訓練,還在繼續進行。我拽著妻子往河堤上走時,女兒睜大了眼,驚嚇得不敢哭。我惶恐得不敢看她。我拉著妻子橫過枯河,方向由北向南,目標公社衛生院,距離二千米。腳下的沙土幹澀地響著,令人牙磣,妻子不情願地跟著我走,我氣喘籲籲地回過頭,手仍然緊抓住她的袖管。你走不走啦?我陰沈沈地說。她不作聲,迷惘地看著我。
六年前,她牽著我的袖管———像我今天牽著她一樣———去公社登記。那天上午陽光明媚,美好的天氣猶如孔雀開屏,那時候河裏還有些潺潺的流水。我為了拖延時間,提議去走七裏外的九孔橋,她說去你的吧,你今天聽我的。她脫了鞋,挽起褲腿,高高地露出濕沙色的小腿和幹沙色的大腿,說,我背你過河。她把鞋一下子塞到我懷裏,鞋旮旯子裏一股淤泥味撲進我的鼻孔。我說,我上橋走。她說,你走屁!四下無人,她在我面前蹲下,反胳膊摟住我的腿彎,我抱著她的鞋,趴在她的背上。她稀哩呼隆下了河,腿趟得水聲一片,我不敢低頭,平眼前望,見河灘地裏麥苗青青,笨重的斑鳩從河邊飛起,在麥壟上落下,劃出一道麻麻斑斑的拋物線。她用兩只大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全部的感覺都集中到她的手掌上。她那時已經二十八歲,雖沒結婚但身體已經發胖。她的呼吸沈重,寬闊的背上散發著熱烘烘的大蔥氣味,我在溫暖的陽光下,在她體溫的圈子裏,瑟瑟地抖顫。她把我背過河,放下我,推我一把,拍我一掌,說:你別想跑。我迷迷糊糊地說:往哪裏跑?她說:往哪裏你也跑不了。她從我手裏奪過鞋,提著,赤腳踩著幹凈的路,一步一個清晰的腳印。幾十步,腳印淡了,肥肥的腳背上,蒙著一層黃塵土,兩個明亮的大腳趾甲,像兩只警覺的眼睛。你看什麽?她臉上露出強悍的笑,催我快走。我恍然如赴刑場,把腰板挺得筆直,恰似一支箭桿。公社民政助理員是一個極漂亮的麻子,見人先笑。他嘩嘩地翻動著藍皮戶籍簿,翻到了一個,用筆桿點點,抄到白紙上。她放下一條褲腿。蓋住了一條腿。又翻到了一個,用筆桿點點;她蓋住了另一條腿。民政助理員打量著我們,她拍拍鞋子,穿到腳上。他問了幾句話,全是她對答,聲音大得像吵架。麻子寫好了一張紙,說:按指印。她蘸了一個鮮紅的手指頭,狠狠地按在麻子指點的地方。我雙手插進褲袋裏,磕磕絆絆往後退,向著門口的方向,你還想跑?她一把抓住我,喊:回來。麻子驚愕地看著我們,五官一定,接著擠鼻弄眼地邪笑:當心,小夥子,當心挨打!我說:不按。麻子說:按吧,不按不合法。她拉著我的胳膊用力一頓,我就站在了桌子邊。她有兩條烏黑的眉毛,嘴唇上汗毛很重;她胸脯豐滿,衣服上印著金黃色的葵花。她說:我等你快二十年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憑什麽不按?麻子說:小夥子,別傻了!這樣的媳婦哪裏去找?人高馬大,山大柴廣,生個孩子也是大個的。我舉著手指,看著她那個大指紋,想起了河裏的戲臺,她坐在臺下看戲,把板凳坐得直往沙裏陷……
空中突然有強光交錯,耀得河沙像水銀。一架抿翅翹尾的飛機翻著筋鬥往下掉,掉一會,又猛地豎起頭,斜刺著沖上去,沖去了之後,響聲才震動河道。飛行訓練,還在繼續進行。
妻子端坐在沙土上,用寬大結實的背對著我。她的脖子上沾著灰土,沾著一根淡紅色的麥芒和兩顆蛋黃色的麥殼,一顆大,一顆小。汗水濕透了她的衣服,皺邊的衣領上有發亮的油膩。我說:起來。她說:不。河沙鉆進涼鞋,燙著我的腳,暗藍色的光線噝噝叫著往上撲,撲得我兩眼落淚,我說:玉蘭,你難道要我給你下跪嗎?
我叫出“玉蘭”二字,心裏感到別別扭扭,結婚六年了,我沒叫過她一次名字,總有那麽一些極其簡單的方法讓她知道我在跟她講話。我不得不給她寫一封信的時候,總是用盡量潦草的字體寫她的名字,這個名字與它符號著的人相去甚遠,我感到慚愧。而她,在六年中寫給我的五封信裏,每次都把我的名字砍得缺胳膊少腿的躺在信封上,像三個疲乏的傷兵在沙漠中行軍。我叫了一聲“玉蘭”,她的臉一下化了,她不但回頭而且轉了一下身體,親切地望著我。我說:這麽熱的沙土,你也不嫌燙,快站起來。她溫順地站起來,說:她爸爸……真要流,我也依著你……剛才,我覺得就像李二嫂一樣,沒人痛沒人愛……你叫了我,我又覺得跟李二嫂不一樣了……
李二嫂在我女兒手提的那個綠色長方形小收音機裏哭哭啼啼唱起來:麥場上拉完碌碡再把場翻,滿肚子苦水能對誰言。這兩口唱震動得我們全家肅然默立,靜聽著陽光劈劈啪啪曬焦麥穗。樹葉子都蔫了。小公牛想趴下,母親用力上提著它的鐵鼻環,它嘴裏吐著白沫,尾巴彎彎曲曲痛成一條蛇形。沒有什麽好說的,我說,這個孩子堅決不能要,即便是要,也要等我幹出點事業來。娘說:什麽他娘的狗屁事業,有人才有世界。收音機說:郎鹹芬在這兩句唱腔裏,充分發揮著傳統呂劇委婉淒切的風格,又吸收了河北梆子的高亢和黃梅戲的甜潤,完美地表現了青年寡婦李二嫂孤單寂寞痛苦不堪的心情,使人能從她對苦難生活的控訴中,聯想到她對男歡女愛的幸福生活的向往。請大家再來欣賞一遍這兩句唱腔。妻把嘴唇撅起來,臉上布滿烏雲。她把繩子抓起來———棕色繩子如一條死蛇———背上肩頭,弓腰探頸,大踏步走起來,青石碌碡吱吱啞啞響著,把麥穗軋得紛紛落粒。父親跟在碌碡後邊,把軋實的麥穗挑起來,抖松,雨點般的麥粒從杈縫中落地。小女兒退到矮墻投下的那道窄窄的陰影裏,袒著肚子,伸開兩條小肥腿,鞋子脫下來扔在兩邊,一只離腿很近,一只離腿很遠,收音機在兩條腿中夾著,嗚嗚哇哇地響。
麥場上拉完碌碡再把場翻,滿肚子苦水能對誰言。
妻子呼嚕呼嚕地哭著,一聲聲地緊。她步幅巨大,每一步都把麥穗揚起來,擡腳高高,像在泥濘中跋涉。
十七歲到李家挨打受罵,第二年丈夫死指望全斷,靠娘家並無有兄弟姐妹,靠婆家無丈夫孤孤單單。
妻子哭得酣暢,步子跌跌撞撞,青石碌碡跟著她左一頭右一頭地瞎碰亂撞。父親的腰傴僂得更厲害了,那頂破草帽隨時都會從頭上掉下來,但總也掉不下來。
在收音機絮絮叨叨的哭訴聲中,女兒一動不動,雙手搭在肚子上,眼望著麥場,眼皮落下去,擡起來,又落下去,又擡起來……女兒出生後三天,我從外地匆匆趕回來,她躺在妻子身邊,從一條小被子裏露出一張生著細毛的小臉,小臉,怎麽會這麽小?我又可憐她又厭惡她。她好像要表演給我看:把鼻子和眼睛擠在一起擠出一疙瘩皺紋,抽搐一會,突然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我大吃一驚,料想不到這麽個小東西竟然會打噴嚏。打過噴嚏後,她放開臉,睜開眼,好像在看我,我覺得她的目光很短,並不能射到我的臉上。她哭了。妻子說:別哭,你看看誰來了?不認識,這就是你爹呀。我沈重地坐在方凳上,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個爹了。妻子把女兒抱起來,解開懷,把一個與大乳防相比顯得很小的褐色奶頭觸到女兒嘴邊。她的嘴翕動著,像魚兒吞鉤一樣把與她的嘴相比顯得很大的奶頭吞下去。妻子用手往上提著不斷地壅住女孩鼻孔的乳防,面容莊嚴神秘,我看著她們,心中一片荒漠,見一個大人正向著那金子般輝煌的遠古走去。
妻子的爹做販賣豬皮生意,很能賺錢。他來看女兒,時間是寒冬臘月,風在河裏怒吼著,把黃沙揚過河堤,一把把撒在屋頂的枯草上,打出一片細聲。她的爹肥胖的臉上凍著一層油膩。他跟我的父親寒暄幾句,走進女兒房裏,看著我,沒說一句話,喝了一碗茶,站起來說:大,我給你送來六個豬蹄子,讓你婆婆煮湯給你吃,吃豬蹄子發奶水。我送他到院子裏,他從車兜裏摸出豬蹄子,一個接一個扔在凍得裂紋的地上,有白的,有黑的,在地上蹦成一盤殘棋。我說:你不吃過飯再走?他說:不吃了,我要去趕集。他姐夫,你孬好也是個吃國庫糧的人,每月五十六十地掙著,咋就把家弄成這副窮酸樣子?三間東倒西歪屋,兩個半聾半瞎的爹娘,我閨女嫁到你家,是她窮鬼薄命。現如今坐月子的,吃的是雞鴨魚肉,睡的是綾羅綢緞,喝的是奶粉蜂蜜,你們家可倒好!我被他訓斥得啞口無言。的確,在這個家裏,是沒有多少幸福的成分的,我、她、爹、娘,還有這個剛剛出世的小災星,大家都感到委屈,都不仗義,可都得忍著,受著,這一切都是陰差陽錯,似乎命中註定,我送走嶽父回來,見爹娘正瑟縮著肩膀,把豬蹄子收拾到屋裏去。娘和爹用寒冷的眼睛看著我,仿佛我是主人,他們是奴隸。娘在竈下點著火,竈裏搶出白色的濃煙,大力直沖房頂,又洶湧地折下來。爹和娘用襖袖子擦眼,把顴骨擦紅了,把襖袖子擦亮了。我說:去他媽的,我堂堂的……竟要被這個屠戶訓斥。我抓起凍得硬邦邦的豬蹄子,用力摔到院子裏,一顆接著一顆,好像投擲手榴彈,有一顆飛進嘎嘎作響的老杏樹裏,白蹄子在黑枝丫中碰撞著,好半天,才緩慢地落下來,驚飛一地麻雀。
你罵誰?妻子在屋裏說。
我說:罵你的混賬爹。
她說:你爹才混賬。
你要是委屈,就跟你爹走,我說。
她說:你想得好,我孩子都有了,你還想休了我?黨是怎麽教育的你?
3
父親彎著腰,走出去,把我扔出的豬蹄子一顆顆撿回來。屋裏的煙壓得我彎了腰,凹凸的地面離我的臉很近。鍋裏的水沸沸地響起來,父親從墻角上拖過一塊木板,一個瓦盆,把豬蹄子放進盆裏,母親用一個缺口破瓢舀來開水,緩緩地澆到豬蹄子上,豬蹄子在盆裏吱吱叫著,翻滾著,浮起來又沈下去。彌漫全屋的炊煙蒸氣漸漸淡薄,顯出烏黑的墻壁和老破的家具。父親試試探探地往盆裏伸手,黑手繚繞著白霧,虛實相濟,構成幻象。黑手從盆裏撈出一只水淋淋的豬蹄子,不是扔也不是放,而是在運動中滑落,恰恰打著木板邊緣,濺出一圈水星,我看到父親的眼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母親伸出兩只手,一手按住豬爪子,一手往下撕毛。豬毛像腐爛的毛氈,一片片脫落,亮出白白紅紅的豬皮。爹和娘認真極了,連一根毛也不放過。撕凈了毛又涮鍋燒火,煮豬蹄,煮得香氣滿屋。妻子用了一天,就把豬蹄啃光,湯喝了大半。後來,妻子對鄰人說:俺娘家送來六個豬蹄子,全被兩個饞老給啃了。母親把妻子對鄰人說過鄰人又轉述給她的話學給我聽。我聽了,驚訝良久……
這碌碡滾滾繞場旋轉,我的命和碌碡一般,轉過來轉過去何時算了,這樣的苦光景無頭無邊。
收音機感情充沛地唱著,好像成了專門替我拉碌碡的妻子配樂。她的哭聲變成了一條舒緩的河流,平平靜靜,不妨礙這一番控訴黑暗家庭感嘆悲慘命運的大唱灌進我的耳朵。她也許把自己當成李二嫂了,善良懦弱,漂亮多情,惹人愛憐。她機械地牽引著碌碡繞場旋轉著,好像把這勞動變成了對我的譴責。我被李二嫂優美的歌唱動了心,被這騙人的戲劇感動得浮想聯翩。我感到自己非常不幸,悲劇是世界的基本形式,你,我,他,都是悲劇中人物。我妻子認為她和李二嫂一樣命苦,我認為我比她還要命苦,父母認為他們比我們還要苦。大家都被痛苦壓低了頭。只有我的小女兒倚在土墻上睡著了,她圓圓的頭顱歪在墻上,曬得火紅色的臉蛋上,畫著憂傷的圖畫……
妻子把肩上的繩子摔下,怒沖沖地說:我不幹啦!我給你們家當牛做馬,我受夠啦。我說:你想跟李二嫂一樣嗎?她說:噢,你想攆我改嫁?美得你。我知道你這兩年學會了照電影,天天跟那些大在草地上打滾,有了新鞋就想脫舊鞋,你別做夢!我打不著鹿也不讓鹿吃草。我突然感到一種下墜般———自由落體般的快感,太陽像噪叫著的老鴰向我俯沖下來,金色的麥場像唱片般飛旋。
我的頭觸到了柔軟芳香灼熱的麥稭和麥糠,堅硬飽滿尖銳的麥粒和麥芒,再下一點,嘴唇沾滿了灰土。妻子像拖死狗一樣把我拖到樹陰裏,亂拳捶打我的背,爹和娘站在我身邊,大聲呼叫我。娘說,艷艷她娘,你別把他毀了啊,他再不濟也是你的男人,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咱這一家人,可就散了班子啦……妻子憤怒地說:怨我?又怨我!唱醜都是我的,唱旦都是你們的,還不是讓俺爹打的,還虧得是親生的兒子,要不是親生兒子,這兩耳刮子,怕連頭也打扁了。我睜開眼,看到妻子眼裏的淚水,她是為我而哭嗎?是淚水呢還是唾沫呢?我惡心,想嘔吐。她爸爸,你把俺嚇死啦!要俺背你去醫院嗎?她俯身問我。我盯著她那張飽滿的大臉,急忙搖搖頭。這時,那頭對人類滿懷憤怒的小公牛,癱在了麥場邊緣上。母親、父親、妻子,一齊跑過去。我被冷在一邊,小女兒還在睡覺,收音機播放廣告,一個酸溜溜的女人向我推銷金銀花牌防感冒牙膏。
我爬起來,走到牛邊。小公牛像一堆泥巴一樣坨在地上,母親用力提著它的鼻子,父親惱怒地吼叫起來,眼睛嘴巴誇張地張著,那頂破草帽在他臉上擋出灰暗的影子。你是幹什麽的!你瞎了?死了?父親罵著母親。母親仰著浮腫的臉,亂發如麻,不敢大聲說話,訥訥地低語:我……光顧了兒子啦……把牛忘了……父親說:你死了算啦!母親眼裏露一線驚恐和爭辯的神色。妻子冷冷地笑了一聲。父親臉上的骨頭都在跳,他抽了母親一巴掌。母親退行五步,用腳後跟搗著地,終於站不住,倒地無聲,仿佛身體是燈芯草。母親一生生養六胎,就活著我一個。我把娘扶了起來。娘的左邊鼻孔裏流出一道暗紅色的血。血流過人中,流進嘴裏,染紅了舌頭染紅了牙。母親喊:打!母親要打牛,牛正在彎曲著四條腿,企圖再次趴下去。娘及時地抓住了牛鼻繩,用力提著,牛無可奈何地把腿伸直。母親用悲涼的目光看看我,牽著牛,踏著斑駁的樹影,慢慢地挪去。
我用力把那桿木杈踢飛,木杈橫斜在陽光中翻了兩個滾,躺在麥稭中。我冷冷地說:走。妻子問:去哪兒?我說:衛生院,流產。她說:我不去。我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用力撕扯著。我沒有權力打人,我有權撕扯自己的頭發,我有權力嚎叫,在這種瘋狂的發泄中,我流了非常混濁、包含多種物質的眼淚。爹,你不敢管他?妻子說,父親好像聾了,踉蹌著進了麥穗中,拾起那根死蛇般的棕繩子,背上肩,脖子像鵝一樣抻著,走,青石碌碡在他身後,幹澀地叫著,轉著……
妻子感激地看著我,因為我叫了她的名字。黃褐色的熱浪在枯河道裏滾動著。蟬鳴聲單調枯燥,讓耳朵發硬。我認為我已經被白日和白沙烤糊了,妻子也糊了,從我們身上發出一股濃重的焦炭味。我掏出一塊白得刺目的手絹,舉到眼前,我擦不動凝結在額頭上的汗,因為,妻子在緊盯著我。我用三個手指捏著手絹,在她臉上用力擦了一下,她的臉在手帕下繃成一片瓦樣。我擡起手帕,發現手帕已變色,她瞇著眼,嘴唇半開,如離水的魚兒。肯定地她還在期待著我擦她。在某些時刻,她是一個極好的合作者,她總是極盡她的熱情,用她的方式來迎合我,這既令我感動,又令我悲哀;即使我滿足,又使我歉疚。我把手帕翻過來,輕一下重一下,橫一下豎一下,把她臉上的汗水和灰垢擦幹凈了。我說:玉蘭,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一向是聽我的話的,你想,中國十億人,要是都生兩個,全中國怎麽辦?她把手伸過來,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反過來握住我,用力捏著,好像怕我跑掉。我走,她跟著,走完枯河床,爬上綠河堤,我不敢回望,但還是感覺到河北的打麥場上,火樣的炎熱和冰樣的寒冷正匯合成一束恐怖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地射擊我的脊椎。
我和她在河堤上小站,散漫地看著堤坡上一棵棵刺槐,一叢叢紫穗槐,為了這虛假的幸福,我不把手從她手裏掙出來,不把臉上紙一樣蒼白的笑容撕破。一陣粗重的人吼聲使我們轉過身,我看到從枯河道上遊,一簇人拉雜著跑過來。他們跑得沙塵彌漫,前面的人腳揚起的沙塵打著後邊人粗糙的面孔,後邊的人閉著眼循著聲音跑。在人群前,有一匹火紅色的狗狀動物一躥一躥地跑著。它在我們前面,跑上河堤,那群人蜂擁著追沒了。
她用力握著我的手。她手心裏的汗水又涼又粘。我們轉身。我轉了一個半圈,她繞我轉了一個半圈。我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像一對恩愛夫妻。
公社衛生院那幾排紅房子,像火焰一樣燃燒著。
我和妻子走進婦產科時,婦產科醫生兼主任正在急如星火地吃包子。她是我爺爺的哥哥的女兒,四十九歲,面孔白皙,一雙手即使在夏天也冰涼徹骨。她用冰涼的手捏著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剪刀上挑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咬包子時,她使勁閉著眼,舌頭在嘴裏唏溜唏溜地響;咬一口包子,她睜開眼,看得出舌頭還在嘴裏亂動。我說:姑。妻子說:姑。姑把包子咽下去,伸出舌頭舐舐唇,說:你不是才走了不幾天嗎?又回來幹什麽?選演員還是選山水?我順水推船地說:選演員。姑問:演什麽戲?我說:沒意思的故事。她說:沒意思誰還看,要弄就弄有意思的。我說:是。姑說你把我寫到電影裏沒有,我比陸文婷不差,接了一千多個孩子,人到中年,你姑父還在寧夏,調不回來。我說一定要寫個生孩子的戲,從頭到尾都是生孩子。姑笑問:你見過生孩子的嗎?我說沒見過。那你寫什麽生孩子?姑說,我看了你們那些演員在電影裏生孩子了,臉上噴口水,就是汗,咧咧嘴就是用力,手撕衣服就是痛,幾分鐘不到,孩子就哇哇叫了,沒那麽容易。我笑了笑。姑說:你要不要看生孩子的?要看今日就能看。我說不看。
姑又插起一個包子,吃著問:有事嗎?我說:她懷孕啦。姑笑了。我說:要流產。姑說;生了吧,也許是個男孩呢!我說:我有一個女孩。姑說:女孩到底不行。我說:您也這樣說?姑說:只有我才有權力這樣說。姑可是闖社會的,女人本事再大也不行。生了吧。我說:不生啦。姑說:真要流?妻子點點頭。
姑從墻角的水缸裏舀出半盆水。嘩啦嘩啦地洗著手。提著兩只水淋淋的手,她站起來說:你們要等,裏邊就一張產床,有個產婦占著。等兩個小時,也許還要長。我說:等吧。姑說:要不你們明天來。我說:不。姑說:也好,等著吧。
姑站在窗前擦手,用背對著我。狐貍!我聽到她說。
狐貍?
窗戶外邊,響起一陣雜聲,有腳步的踢沓,有人的吼叫,有狗的狂吠。我撲到窗前,果然見一匹狗狀動物從醫院前的綠草地飛快地滑過去,像一朵紅雲,三條狗緊追不舍,二十幾個男人跑在狗後,跑得遍地生煙。
狐貍?大平原上哪來的狐貍?我看到狗和人把狐貍追出草地,追進收割後的麥田,還是不敢相信那物就是狐貍。狐貍在黃色的麥茬地裏風似的向南飄,飄過東西向的公路,飄進路南那一片黑色玉米林。狐貍在玉米林邊象火苗樣閃了閃,便不見了。我收回目光,打量這間房子,這間房子的門口掛著好幾塊白漆紅字牌子,這間房子裏邊還有一間房子,四壁還算白,地面是劣質水泥,東墻上有扇門。門裏是產房:南墻上有個窗,姑和妻子趴在窗臺上,臉貼著窗玻璃看狐貍。她們看得那麽專註。我少數服從多數,穿過玻璃往外看,醫院沒有圍墻,原野一覽無余:綠草地。收割後的麥田。黑色公路。玉米林。飛行訓練繼續進行,飛機的銀影子在原野上滑來滑去。
在那片齊胸高的玉米林裏,二十幾個男人排成一個半圓,嗷嗷地叫著往南趕。能看到漂在綠色之上的男人脖子和頭,看不見狗,能聽到狗叫,狗叫聲空洞,透著恐懼。人走得紛亂,狗吵得熱鬧,並不見狐貍的動靜。我把吃進眼裏的景物慢慢往外吐,又看到窗玻璃,一只蒼蠅在玻璃上吐著唾沫刷翅膀,窗框上綠漆發白,嵌玻璃的油泥幹裂,綻開一道道豎紋。姑和妻子把臉從玻璃上揭下來,對望一下,同時發出遺憾的嘆聲。是狐貍嗎?我並不希望誰來回答我,只是為了打破寂寞隨便問。妻子張惶地看著姑,姑的臉上有一層神秘的蠟色,她說:是狐貍!不是狗,狗尾巴翹著,狐貍尾巴拖拉著,象掃帚一樣。要是夜裏,能看到它跑出一溜火光來。我笑了。你不信嗎?姑說,我也是黨員哩,黨員也得承認狐貍能發光。我說:您見過嗎?姑說:當然!前十幾年,咱這地方人煙稀少,孩子少得象星一樣,人只要少,邪魔鬼祟就多。那時候,我常常半夜三更去給人看病,遍野都是閃閃爍爍的鬼火。你大爺爺說,只要把鞋子倒穿著,就能追上鬼火,踩在腳下一看,不是一塊破布,就是一塊爛骨頭。還有狐貍。天漆黑一團,你迷了向,四面都是大崖坎,怎麽爬也爬不上去,這時候,狐貍就來救你了。你的眼前,跳出一盞小燈籠,影影綽綽地照著灰白的小路。你只管跟它走,保險到家,你能聽到吱吱悠悠燈籠把子響,巴嗒巴嗒的腳步聲,到了村頭,燈籠跳幾下,象跟你點頭,你不及回答,就見那燈籠變成一溜火光去了。我說:您碰到過狐貍引路嗎?姑說:沒有,你大爺爺碰到過。我說:原來你也是聽說呀。姑說:你不信嗎?我沒碰到過狐貍引路,但碰到過狐貍煉丹。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姑姑一語未了,就聽到產房裏一連聲地響,一個白衣白帽的護士拉開門,沖出來。在開門的瞬間,我看到產房裏那張白鐵腿黑革墊的產床上,仰著一個白凈小女人。我急忙別過臉,往裏走幾步,眼睛往墻上看。女護士說:老師,她要生。姑擡起腕看表,說:你別聽她說,不行,起碼還要半個小時。護士問:您進去看看?姑說:看不看都一樣。你要抽煙盡管抽,這裏不是協和醫院。姑跟女護士進了產房。女護士關門時,使勁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掏出一支煙點燃。
妻子怯怯地問我:狐貍精真能變成媳婦?我想了想,說:也許吧。妻子說:你出門在外,可要當心。我點點頭。那只蒼蠅正在奮力沖撞玻璃。
窗外的光線似乎暗淡一些,玉米林裏打圍的漢子們又面北過來,看不清眉眼,只依稀分辨出一些長的頭或是圓的頭。人的喊叫聲有些疲乏,狗的叫聲卻比適才粗獷嘹亮。東西向的公路上,有一臺灰綠色的手扶拖拉機噗噗地叫著瘋跑,朝天的煙筒裏噴吐著一圈圈白煙,開車的人面部忽喇忽喇地射出熾目的白光。又過了一輛馬牛車,一匹花馬拉著長套,一頭黑牛駕著轅,車上載著烏黑的東西,也許是煤:馬腚上亮亮地泛著光,也許是汗,也許是膘。馬蹄誇張地擡起很高,牛蹄不離地面,牛不是在走,而是在流動,憑著經驗,我看到了黑牛那兩支粗大結實的犄角。一輛鮮紅摩托車,騎著兩個人,一個男一個女,女的摟住男的腰,像兔子一樣在路上蹦跳,超了馬牛車,又超了手扶拖拉機,嗵嗵嗵嗵直勁響,把整個世界都震動了。
姑和那個女護士從產房裏出來。姑說:你翻開書看看吧,大概在五十八頁上,要不是我認識她公公,我就給她一頓臭罵。姑不知要罵誰。女護士走到我面前——她的臉粉嘟嘟的,委實嫩得靈活,一溜劉海蓋住額頭,連眉毛都看不見——我慌忙站起來,退到墻角上,讓出她的位子來,我說:對不起。她說:沒事,您只管坐著。我哪裏還好意思再坐,見女護士的手伸到我的眼下,拉開了一個抽屜。她的手小巧玲瓏,皮膚粗糙,指頭上爆著一圈圈的白皮。她的手努力表演著,緊張得顫抖。打狐貍呀!很遠的南方飄來喊聲。手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我想象著她的臉,她的臉就印在手上。手在抽屜裏躲躲藏藏,像一只小耗子。抽屜裏花花綠綠,書並不多,有兩顆翠綠色的玻璃球在骨碌碌滾動。女護士的胳膊上生著纖弱如絲的黃毛。打狐貍呀!她總算把一本書從抽屜裏提出來。書脊上貼著膠布,破碎的封面上也貼著膠布,我看到那是一本《婦產科教程》。姑說:也許是六十八頁,我記不清了,你翻開看看。女護士翻書,翻動書頁嘩嘩響。說:老師,跟您說的一樣。姑說:好嗎?
喊打狐貍聲和狗叫聲沈默了幾分鐘,又忽然覺悟般地大響起來,二十幾個漢子散在玉米林裏,怎麽數也數不全。姑罵一聲,又問我:你信不信,我真的見過狐貍煉丹。妻子說:姑,你別說,俺害怕。姑說:怕什麽!妻子說:您說吧,俺不怕。姑說:也不過是十幾年前事,十幾年前,人比現在少多了。三年困難,全公社生了七個孩子,死了四個。那會兒人少,荒地也多,路也少。有一天夜裏,我去王幹壩接生,接完生就是後半夜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個小夥子說:姑,我送你回家吧。我說:不用,你快回去照顧你媳婦。他還是要送我,我說:沒事,我走慣了夜路,什麽都不怕。那個小夥子回去了。一出村,我心裏就怯生生的,那個天,沒死沒活地黑,現在根本就沒有那麽黑的天。我摸索著路走,聽著路兩邊的高粱葉子嘩嘩地響,象有人搖的,一串串的腳步聲跟在我身後,還有哞嗤哞嗤的喘氣聲。路越走越不平坦,亂糟糟的細草纏著我的腿,毛絨絨的尾巴掃著我的臉。我的頭皮一炸一炸的,頭發都支楞起來了。我知道毀了。碰上邪了。你大爺爺給我說過這種情景,我原來也不信,這下信了。我走不動了,癱在地上,聽著四面八方的風響,勾兒嘎兒的鳥叫,嘰嘰咕咕的人語,心裏想:今日算完了。坐了半天,又想,不就是個死嗎?半輩子人啦,活著沒味,死了也利索,想著想著膽就壯了,我大叫:邪魔鬼祟,有本事就使吧,你姑奶奶連死都不怕。我這一聲吼不打緊,眼見著遠遠地過來一道火光,停在離我幾十步遠的地方,叭嘎叭嘎地響一陣,就看到有一顆碗大的火球慢慢地升起來,升到五六米高的光景,在空中停停,又慢慢落下。連升三次,那火球就在空中舞起來,像兩個孩子在拋球,劃一道紅線,又一道紅線。那個球發出不刺眼的紅光;照清了我眼前的一片綠草……好久好久,火球沒了,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狐貍露了一下相,緊接著一溜火線走了。這時,黑霧散了,我看到了滿天星星和遍地的墳頭,我被邪到老墓田裏了……從河對面傳來了你大爺爺喊我的聲音……你大爺爺那時還活著,我出去給人家看病,他就拄著拐棍在河堤上等我……你還不信嗎?我說:也許……您在神經極度緊張之後產生了錯覺。姑說:你給我滾到一邊去!我是醫生,還不知道什麽是錯覺?
我說希望能碰到次狐貍煉丹,也好開開眼,姑說絕對不可能了,現如今人太多了,鼻子裏眼裏都是人,人多地面窄,人多心眼黑,山貓野獸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到哪裏去煉丹!
門嘎吱一聲響,進來的是女護士,她提著兩只熱水瓶,熱水瓶塞兒噝噝地叫。她什麽時候出去打開水我不知道,我光顧了聽姑講煉丹了。姑說:小安,這就是我那個當電影導演的侄子。安護士說:我早就認出來了。安護士用蛻皮的手端一杯水給我,我伸手接水時,禮貌地看著她,她說:我看過您的電影。您喜歡用慢鏡頭。姑說:你不是選演員嗎?看看小安怎麽樣?我說,我要帶走她,誰幫你接生?姑說:我一個人幹,扶植年輕一代嘛。
大家笑了一陣。安護士又給我妻子倒了一杯水。產婦的婆婆從產房裏沖出來,氣喘籲籲地說:露頭了……露頭了……。姑說:你就在外邊等著吧,產房裏地方小,轉不開人。產婦的婆婆諾諾連聲。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娘們,留著二刀毛。一張大臉紅撲撲的,氣色好得如剛上市的小蘿蔔。安護士對我嫣然一笑,說:老師,您坐著。她叫我老師,我看到妻子臉上抽搐。安護士的臉嫩得像毛桃,眼睛開了一些,雙唇極富感情,紅潤得象熟櫻桃。
妻子戳我一下,說:她爸爸!
我打了一個驚悸,聽到墻上一聲爆響,見那個綠花格子鐵皮熱水瓶下滲出水來,水銀色破瓶膽嚓嚓響著,碎在地上。……
4
我坐在窗戶下安護士的辦公桌前,斜看著那扇上半截乳白下關截烏黑的門。妻子坐在姑那張辦公桌前,兩張桌子連在一起,妻子也就與我對面而坐。她的目光從我臉上飛向墻壁,飛向天花板,又從天花板滑到墻壁、滑到我臉上。她的胳膊肘撐在黑漆剝落的桌面上,兩只大手玩弄著一支蘸水筆,藍墨水染綠了她七八個指頭肚子。產婦的婆婆坐在一張小方凳上,面對著產房門口。她不停地扭動身體,凳子在她臀下吱吱叫著,她臉上的焦慮象一點即著的煤油。產房裏悄然無聲,器械打在搪瓷上的聲音極其響亮,我感到寒冷從心裏往外擴散,那扇烏黑乳白的門陰森森地閉著。門裏突然飛出一聲慘叫,又一聲慘叫,我的毛孔陡然關閉,屁股微微離開凳子。
我飛快地點燃一支煙。
妻子鄙夷地對我說:她太不中用啦。我生艷艷那會,也沒哭,也沒叫,上了產床一袋煙工夫,就生下來了。你也不在,誰也不在。早晚都是自己的活兒,誰也替不了。
產婦婆婆的臉上汗水涔涔,雙手使勁抓著褲子,脖子伸向門,眼凸著,肚子一鼓鼓地喘氣。一個穿淺灰色制服的高大小夥子推門進來,問老太太:生了嗎?答:沒有。怎麽這麽慢?小夥子說著,瞅瞅房裏人,走到產房門口,側耳聽一陣,又拉開北邊的門,走出去。妻子跟蹤著他的背影,直到門碰回她的目光。妻子居高臨下地問老太太:這是你的兒嗎?老太太說:三兒。妻子說:看樣子也不是個吃莊戶飯的。老太太說:在供銷社開汽車。他二哥在國務院裏當秘書,他大哥在地委裏統戰。妻子說:您真好福氣。妻子說:俺家裏這個……
我轉臉對著窗戶。綠草地上色調已見出柔和來,十幾只藍蜻蜓在草尖上停著。麥茬地裏黃光泛濫,偶有一點綠點綴其中,顯出生氣來。東西向公路上,瀝青化出一灣灣油,猶如一塊塊碎玻璃閃光。玉米林裏,那群追趕狐貍的男人們,把圈子縮小,幾十個頭低著,一點點往緊裏湊。狗不再叫。男人們動得艱澀,屏住呼吸,眼珠子一定瞪得發綠,流著酸水。有幾只手按著緊張的狗。玉米葉子被緩緩地推搡著,久旱而生的粘蟲被曬死後,化成蜂蜜一樣的汁液,玉米葉子像塗了水膠,又粘又亮。葉片邊緣上的刺毛紮著裸露的皮膚,又痛又癢。狐貍的味道直沖鼻道,使那些人發昏,胃腸翻攪。四方八面往裏縮著,人越見密,玉米棵棵被擠出去,狐貍的味道愈濃,中間擠著一個狐貍。狗脖子上的毛豎起來,嗚嗚地發著威。我像一顆拉了弦的手榴彈。我聽到了千米之外咻咻的喘息,聞到了他們腑下的汗臭。在最後那一刻,幾十個人直起腰,棒硬如木樁,站成一道柵欄。狐貍完了!你真笨,有多少深山老林你不去,有多少荒漠大澤你不去。男人們大發一聲喊。狗叫聲似放槍。二十幾個男人一齊朝裏倒了,一大片玉米葉子翻轉。我知道狐貍完蛋了,這只曾經煉過丹曾經跑起來一路火光的大仙落了運。我錯了,眾人七零八落的從翻滾的葉子裏冒出頭來,嘈雜地喊叫著,把一地玉米撞得前仰後合,亂滾滾上了路。我眼前的玻璃上通紅一亮,那條狐貍一溜火光從溝裏上了公路,由西向東跑。人們散漫一條羊屎隊伍,跟在幾條狗後,幾條狗短促沈悶地嚷著,跟在狐貍後面。那輛鮮紅的摩托車又竄回來,蹦蹦跳跳的從人群中穿過去,離弦箭般射向狗尾,車上坐著的女子一手摟著騎手的腰,一手舉著個塑料娃娃之類的東西,屁股不時跳離車座,口裏發出猛禽鳴叫聲。狐貍跑成一團貼地飛行的紅火,一條花狗兩條黑狗一輛紅摩托等等窮追不舍。眼見著那狐貍跑得慢了,四條細腿點鈔般輕動,三條狗趁機縮小著與狐貍的距離,伸口就能咬住狐貍尾巴的樣子。我想這個狐貍完了。我又錯了。狐貍一個立正站住,尾巴略擡,那三條狗撲地而倒,有兩條打著滾下了溝,一條在公路上轉圈。摩托車鉆進狗隊,前輪壓住那條在路上轉圈的狗尾巴,狗轉著節子叫,女人也轉著節子叫。狐貍跳下公路,不知哪裏去了。摩托車緊隨著狗下了溝,溝裏竄起一股淡藍的白煙。
妻子和老太太看著我,紅臉上都似擦了鉛粉,暗淡生灰,我擡頭就看見我奇形怪狀的臉,在那面傾斜著掛在墻上的大鏡子裏,我的下巴拉得像根棒棰一樣,四只眼睛在鏡子的邊上晃動。這是縣衛生局獎給婦產科的大鏡子,一排雞蛋大的紅字寫得分明。
拿不著的。老太太說。
這些人不得好死。我妻子說。
草地上起了一股小旋風,把幾塊紙片螺旋到天上去。從醫院後邊的河堤上飛來蟬鳴,我恍惚聽到女孩的哭聲,不敢說,故意咳嗽幾聲。擡腕看表,已是下午三點,這個名目繁多的房間裏焦灼悶熱,妻子的胳膊把姑的黑漆桌面濕了兩大道。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面上銹著蝴蝶斑的女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妻子大聲說:幹什麽?那個女人震了一下,小聲說:找醫生。妻子說:你幹什麽?女人說:查查胎。妻子說:醫生在接生。女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說:還早?妻子說:等吧。
產房裏又熱鬧起來,產婦尖著嗓子叫娘。婆婆弓身向門,眼見著臉上滾汗。那個蝴蝶斑女人老得焦黃,躲躲閃閃地站在墻角,和妻子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產房裏的掙紮聲使她們心不在焉,使她們像兩只躲在一根枯枝兩面的蟬。
產婦的嗓子啞了,聲聲慢,聲聲淒慘。我仿佛聽到了肌肉撕裂的聲音。我聽到了肌肉撕裂的聲音。姑和護士催促著產婦用力。聽到產婦吭嗤吭嗤地憋氣,哞哞哞哞像牛的聲音。我的臉在鏡子裏變成面具,根本不像我了。房間拉成巨大,墻壁薄成透明膠片,人在膠片上跳躍,起始模糊,馬上鮮明。我透視著產房。那張白鐵腿黑革面可以推動可以升降的產床上,仰著裸體雪白的產婦,她小個子,像個紡綞,頭發一圈一圈粘在床面上。她兩只手死勁抓著床邊,指甲蓋紅的紅,紫的紫。脖子擰來擰去,乳防松弛成兩張餅,褐奶頭凸出,產婦肚子上青筋暴跳。姑戴的手套薄而透明,像沒戴手套。安護士用白牙咬著紅唇,戴著大口罩。他們手動嘴動,一點也不比產婦輕松。我恨不得變成胎兒,我看到我自己,不由得驚悸異常。
我推著重載的車輛登山,山道崎嶇,陡峭,我煞腰,蹬腿,腿上的肌肉像要炸開,雙手攥緊車把,閉著眼,咬緊牙,腮上繃起兩坨肉,一口氣憋在小腹裏,眼前白一陣黑一陣,頭發梢上叭叭響,木頭車把往外長,太陽繞著我的頭旋轉,四周彌漫著蟬鳴。飛機在我頭上逆著陽光飛,駕駛員是個小夥子,黑黑瘦瘦,嘴裏嚼著一顆奶糖,他把奶糖根吐出來,吐到玻璃上,吸引來三只紅頭綠蒼蠅。車輪一寸寸地上行,挺住!用力!使勁!只差一點點,就爬上了山頂。山頂平坦如砥,綠草如茵,柔軟似綿,只要登上山頂我就可以躺在綠草上,看活潑伶俐的黃蝴蝶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蝴蝶背負著深不可測的藍天,如幾片漂在水面的黃葉。用力!對!對!對!……哎喲……我不行了……
產婦又垮了。姑和安護士喘息著立在一旁,安護士把牙齒從唇上收回去,口罩蠕蠕地動了一下。我在安護士的桌面上按出十個鮮明的指印,指肚都擠扁了,離開桌面的瞬間它們是白的,明白地看到肌肉在鼓起,血也從根端汩汩地流過來,指尖脹得麻木不仁,我被陡峭的山路累得筋疲力盡,站在半山腰裏,想像著山頂的芳草地,既怕又向往。產婦婆婆踽踽到門口,雙手扶住門框,用力往裏看,像要看破門板。她身上肉一律下垂,形成上尖下寬形狀。妻子老練地說:到了這火候,咬牙瞪眼也要挺住。妻子不知是對我說話,還是對蝴蝶斑女人說話,蝴蝶斑女人掃我一眼,不知是對我妻子說話還是對我說話,她說:是個雛兒嗎?
那個穿灰制服的小夥子在草地上轉圈,腦袋耷拉在胸前,好像拉著碌碡轉圈。打麥場上,一定忙累著父親,他孤身一個人,放下掃帚拾起杈,落滿麥糠的身體,在薄薄的塵土中沖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胡同,但塵土立刻就重新填寫滿了胡同。父親像一條大魚,在澶漫的黃水中遊泳。女兒跟在母親身後,寡淡地走著,海綿小鞋用力擦著地面,她不願把腳擡起來。父親頂風揚場,麥粒在空中亮起一面褐色翅膀,麥糠夾著灰土,疾速地向南飛,醫院上空飄著麥場上的塵土和味道。
姑在產房裏大聲訓斥著產婦:你打算怎麽著?要個死孩子還是要個活孩子?產婦好像死去一樣,一面孔灰黃和白汗。每當我想看產婦時,面對產婦的墻就像玻璃一樣透明,產房裏味道從玻璃裏透過來,刺激著我的鼻孔。產房裏的淺藍色的氣體像冰晶一樣,寒冷徹骨,我突然明白了姑為什麽要有一雙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著產婦潔白的皮膚,拭去一層層固體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蘿蔔上結著的霜花。安護士櫻桃紅唇上留下四個牙印,中間兩個深,兩邊兩個淺,我驚異地想那鮮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馬上又想到產房裏一切都結了冰,櫻桃也不例外,而結冰的櫻桃是固體,不會流淌。
姑提著雙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臺上的手表,搖搖頭,說:小安,給她註射上幾支葡萄糖。安護士摘掉手套,用幹燥的小手拿起一個粗大的玻璃針管。針管裏裝著無色的液體,針頭伸出一段白色尼龍細管,尼龍管的結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針。姑說:你聽著,你上了產床四小時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裏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來,還是讓我剝出他來?配合我,生出來,一輩子就這一回嘛!
產婦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身體像大蠶一樣蠕動。我用拇指壓著太陽穴,聽產婦在破釜沈舟。我重新推車爬山,太陽繞著我車輪般旋轉。妻子半張著嘴,蝴蝶斑女人緊閉著嘴,張嘴的閉嘴的都屏著呼吸,緊張地用著力。我雖然沒見過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們那時的表情跟現在差不多。蒼蠅狂熱地沖撞玻璃,發出沈悶如擂鼓的聲響。那忠誠的婆婆手把門框,像焊在門上的一個大鑄件。產婦的哭泣或是用力聲像連續的吐痰。我推車上山,每一條肌肉都像拉壞了的彈簧一樣松弘。我不是用肌肉發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齒,用濃稠如粥的意識,陡坡與山頂之間只有一點點距離了,薄得像一線刀刃,我通過車輪感覺到了平坦山頂的邊緣,聞到了野草雜花的腥香,遍體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嘯的子彈射擊著輕飄飄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聲。嬰兒被關卡壓迫得長而難看的頭沐浴在溫暖明亮的人間空氣裏,姑扯著嬰兒的膀子,嬰兒像一條圓滑的鰻魚緩緩地遊出來,我感到淋漓盡致的厭惡和欣慰。我閉眼。剪刀喀嚓一聲響。我睜眼。產婦一動不動,腹部凹陷,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細胞分裂,血液也不循環,她像一條吐盡了絲的蠶。
山頂上金碧輝煌,綠草把我淹沒了。山下傳來我家那頭公牛悲愴的叫聲。
一個大胖小子!姑興奮地說。那個婆婆順著聲軟在門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對望一眼,都長長地吐氣。姑提起嬰兒的兩條腿,安護士用兩只小手用力拍打著嬰兒的背。嬰兒呱了一聲,又呱了一聲,像吐掉了一個堵嘴的塞子,下邊就咕呱連片,把產房叫成一個池塘……
男孩,那老女人從水泥地面上一躍而起,少見的敏捷動作由這樣臃腫的身體做出更是少見。男孩!男孩!老女人叫著,風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現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個小夥子的腦袋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眼睛突然睜圓。我把臉從窗戶上移回來時,他已經站在產房門口,露出一臉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聽著他兒子在產房裏哭。嬰兒每秒鐘都在進步,哭得已經熟練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鳴。我如見嬰兒腰纏白紗布,濕漉漉躺在磅秤上,四個爪爪朝著天,睜著眼哭。產婦身上蓋了一條花格床單,瞇縫著眼欣賞兒子,她的臉花紅柳綠,原來是一個精致漂亮的小媳婦。姑用手指撥著磅秤上的刻度標卡,安護士皺著眉頭收拾戰場。八斤!姑說:弄出這麽個大孩子來,這個當爹的真該挨打!小夥子傻笑一聲,掏出一根超長的煙卷,遞到我面前,說:老師,請抽煙。他也叫我老師,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煙,說:恭喜你!他說:造了個大孽!
產房門開,走出姑和安護士。姑對我點點頭,眼睛在口罩上笑。安護士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狽地對她們笑。安護士走出屋。姑對小夥子說:把你兒子抱走吧,半小時後,找輛車把你媳婦拉走,倒床用。
老女人蹦進產房,把嬰兒抱出來。嬰兒包在一條綠被子裏,攔腰捆著紅帶子,頭上蒙著紅綢子。妻子臉色煞白,跨一步,擋住老女人,說:大娘,讓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湊過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面前送送,妻子伸手掫了嬰兒的蓋頭紅布,看著嬰兒的一頭黑發,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嘖嘖連聲,誇著:好孩子,真饞人!好孩子,真饞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蓋好,快蓋好!妻子如夢初醒,把嬰兒的頭用紅布蓋好、退了回來。老女人驕傲地打量了一圈,腳下似踩著輪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難地脫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鏡子前攏攏頭發。我看表,四點三十分。
姑說: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兩個,也是男孩。
我飛快地點了一支煙。
姑一臉的遺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說:非流掉不可?妻子頓時淚水盈眶,說:不流,我不流!她拉開門,急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婦產科,在走廊裏,與安護士險些相撞,她說:老師,對不起。
我說:你站住。
安護士被我嚇壞了,直著兩眼看我。
5
妻子雙腿並攏,幹凈利索地跪在梧桐樹下,雙手合十上舉,仰面看著我,闊大的梧桐樹葉縫隙裏篩下幾線瘦長的金色光輝把她的臉分割成幾塊,她的臉殘缺不全,莊嚴肅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貫通醫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幾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搖晃,像小女孩發脾氣,我說:你發瘋了?她說:你才發瘋了。我把她揪到路邊梧桐樹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著勁跪下了。
陽光不但照黃了她的臉,也照黃了她身邊纖弱如發絲的野草,不叫的蟬翹著屁股,淋下幾點冰涼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蟬尿無色無臭,十分潔凈。生有綠銹的梧桐樹幹上,有一只黃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線上升,優雅的斑節長須在方棱的頭上招展著,如京劇武生頭上的雉尾。四周安靜,枯河道裏溢出來短小精悍的風,一段一段間隔著吹到醫院,梧桐樹葉動一下,緊接著不動;響一下,緊接著不響。樹下孱弱的細草沈思著點頭,像為我唱贊歌,像為我奏哀樂。壓死了幾株瘦草的是一大團被雨水陽光改造過的慘白的紅紙,一只昂揚的螞蟻在紙的高峰上站著。觸須抖動不止。喀喀唧——一只灰羽藍尾的長鳥從梧桐樹上空滑翔過去,向著北方,向著河堤。河堤如長蛇般東西蜿蜒,柳樹都如畫在堤上的,色彩灰暗沈悶不像因為炎陽曝曬倒像因為畫老了。枯河上空似有一道白光壁立,襯著綠樹,使綠樹都有重影,飄飄渺渺,一直到極目處才淡薄了。
我彎腰去拉妻子,她用那兩只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聽到她喉嚨裏格格地響幾聲,見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嘔吐,不是嘔吐,她悲傷地哭了,她真哭了。她說:她爸爸,你是鐵石的心腸嗎?你看看人家,生了八斤重的兒子。你不饞?我能給你生個十二斤的兒子,我不會像她那樣哼哼唧唧,你只管在外邊闖你的世界,白揀一個兒子,好不好?我用力托著她的胳膊,一股濕熱的氣體堵在胸口,使我出語凝滯。我說:玉蘭……你起來……她說:我不。我說:起來,讓人看見這像幹什麽。她說:我怕什麽?我沒有罪。我說:沒有罪才該起來。……
我松開她的胳膊,想飛快地點上一支煙,煙盒空了,我攥緊煙盒,扔在草間。我束手無策。狐貍!
她應聲跳起,站在我身後,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
狐貍沿著麥茬地疲憊不堪地跑過來了。它不斷地回頭張望,那群人跟在它身後約有二百米,全累得腳拖地面,好似橡皮擦紙。那三條狗在人前幾步遠,半死不活地跑,連叫也不敢。狐貍尾巴拖著地面,掃起一溜黃煙。它越近了,身體漸大,毛色通紅,愈像一團火。我看著狐貍跑進綠草地,紅毛狐貍綠青草,像一幅生氣蓬勃的宣言書。我為狐貍興奮擔憂。它跑了幾個小時,還沒有擺脫這群人狗,這麽多人狗追了這麽長時間,還沒逮住它。我想狐貍一定累昏了頭,它竟然踏著煤渣路,直奔我和我妻子來了。她在我身後尖叫著,身體使勁地往我身上貼,仿佛要鉆進我的身體裏去。
這只也許早就失去了煉丹走火本領的狐貍孑遺從我和妻子面前,流水落花般跑過,它的秀麗的腳趾抓得我心臟緊縮。妻子的指甲掐得我肉痛。在跑動中,它側著狹長的臉,用綠色的眼睛,鄙夷地瞄了我一眼。狐貍瞧我不起,它高傲得可以,它冷漠得要命。這只偉大的狐貍,像一尊移動的紀念碑,從路上飄然而過,像一道紅色閃電,堅硬而滋潤。我無意中叫了一聲,長而恐怖,嘴巴張著不合,舌頭凍結,目光如線一樣粘在狐貍那條老練地道的雪尖尾巴上,狐貍跑到哪兒,就把線帶到哪兒。
狗和人雜沓地追來,狗無表情,人卻惡狠狠地罵我:你他媽的怎麽站著不動!你腿有毛病?他們不敢戀罵,撇下我不管,急如星火地追下去,人跑成狗樣,狗跑成人狀,狐貍躍上河堤,在那道壁立的白光上,投下一個邊緣朦朧的影子,狐貍的影子,使柳樹立刻綠得厲害。
這只狐貍臉上的傲慢神情刺激著我的神經,它蔑視我,它使我把從前積累的關於狐貍的印象全部曝光。我在動物園見過鐵籠子裏一群紅狐貍,它們臭氣熏天,懶洋洋地蹲在陰暗潮濕的石洞裏,尖削的下巴使它們滿臉荒誕愚蠢。那次我跟那個單眼皮大眼睛的姑娘去看狐貍,奶油冰棍把她的嘴巴弄得粘乎乎的。她問:你為什麽像狐貍一樣陰沈?我說:我怕這鐵籠子。她吃驚地看著我憂傷的臉,我憂傷地看著她吃驚的臉。她說:遺憾嗎?我說:你聞得慣狐貍的味道嗎?她說:我有慢性鼻炎。我說:我們去看老虎吧。
狐貍翻過河堤,跳到枯燥滾燙的河沙上,宛若進了白色沙漠。它柔軟的爪子踩出一朵朵梅花,天上的金光,沙上的白光,把它夾成一個金銀狐貍。兩岸墨綠的垂柳排比而下,河堤的漫坡上一團團連續著荊條、紅柳、酸棗棵子,枯河之沙曲曲折折向前流著,沙子熱脹,摩擦有聲。狐貍在沙上跑,尾巴拖出一條痕跡。它鉆進叢生的灌木,不見了。那群漢子也下了河,低頭辨認著沙上的花紋。狗把鼻子觸到花紋上,可恥地對著人叫。三架飛機壓著狗頭飛過去。飛行訓練繼續進行。駕駛員都是面孔冷峻的小夥子,都不會眨眼睛。飛機有時飛得很高,有時飛得很低,飛低時,麥茬地裏它們金黃色的大影子像河水一樣流動,機翼激起的硬風把野草按倒,枝桿強硬、葉子邊緣上生滿硬刺可以做止血藥用的大薊在伏地的野草中昂揚著紫紅色的花朵。
安護士從墻角拐出來,我認為她是為我走得如此風姿綽約雄赳赳氣昂昂,像個燙發的紅衛兵小將。飛機成排地低飛過去,巨大的轟鳴聲把梧桐葉子都震翻了。
安護士說:老師,老師讓我問問你們,是流還是不流?
我說:流,堅決流。
安護士響亮地笑起來,我看她,她立刻把笑容斂起來,說:其實,這不算什麽大事,我們每天都給人流產,半個小時就完事。她用眼斜看著我,嘴對我妻子說:大嫂,老師是搞藝術的,你應該支持他。
妻子說:什麽狗屁藝術,嫁給他是我前輩子幹了缺德事。
安護士說:哎喲我的大嫂!全縣裏的女人也比不上你幸福。
妻子說:你知道我遭了多少罪?等他等老了,和我一般大的女伴都兩三個孩子了我才結婚,還是我拉著他去登的記。
安護士說:拉郎配。
妻子說:他像個小孩一樣,能把人氣死。
我說:行子。
安護士說:大嫂你真該知足了,老師從這麽多人中選了你,你真該知足。我們院長的女兒何蘋,號稱十大美人之一,想嫁給一個演匪連長的,匪連長都不要,她只好嫁給飛行中隊長。老師是導演,導著演員呢!
妻子說:她爸爸,我聽你的,往後,你可得好好待我。我在你們家這麽多年,也不是容易熬的。
一片哭聲,從醫院的東北角那排房子裏傳出來。
安護士說:大概又有人死了。
這麽個小醫院還經常死人?我問。
安護士說:經常死。
我說:走吧。
妻子說:等等,看看死了一個什麽人。
那排房子前亂了一陣,見一行七八個人,幽靈般走過來。最前邊一個中年男人,面部無表情,彎腰駝背,拉著一輛平板車。車板上躺著一個面孔方正的小夥子,他瘦削臉,高鼻梁,臉色黝黑,嘴唇青紫,兩只雪白的耳朵在披散下來的頭發中隱顯著。他好像睡著了,嘴上還掛著一絲悠然的微笑。車後跟著一個老年婦女,哭得一臉模糊,破舊的藍布大褂上,沾著鼻涕眼淚。車後還有幾個男女,有架著老女人胳膊的,有拿著零碎東西的,都緊蹙著眉頭,踉踉蹌蹌地走。一個小姑娘,穿著一條好像用紅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臟又破的汗衫紮在裙子裏。她脖子細長,腮上沾著圓珠筆油跡,腕上畫著一只手表。她右手提著一雙舊拖鞋,左手托著一個鮮紅的蘋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蘋果,蘋果紅得像一塊血,光滑得像一塊玉。她幾次把蘋果舉到嘴邊,嘴唇張開,露著兩排小小的牙齒。我嗅到了蘋果濃郁的香氣。女孩每次張開嘴唇,都幹巴巴地叫一聲:哥哥。她臉上連一滴淚珠也沒有,紅蘋果舉在她手裏,像暗夜中的燈籠火把。
紅蘋果把周圍暗淡的灰藍色全照淺了。小姑娘的紅裙子與紅蘋果上下輝映。小姑娘的叫聲很像夢中的囈語。最後,是一個老漢,他穿一件圓領大汗衫,曾經是白色的,汗衫的背部破了十幾個銅錢大小的洞。一條黑布褲子,一雙用廢舊輪胎做成的涼鞋。兩條彎曲著伸不直的胳膊。光禿禿的頭上掛著西斜的太陽。他一聲也不出。他默默無語。他邁著緩慢的大步,駝著背,從我的面前經過,那灰白的眼色,使我感到徹骨的寒冷。他們過去了,車輪在破爛路面上顛簸著,車板喀喳喀喳地響,車在人的簇擁下,看看就遠了。我看到車輪與地面接觸的部位脹開一圈黃色氣體,緊接著我聽到一聲爆響。
妻子說:屋漏偏遭連陰天,黃鼠狼專咬病鴨子。
我無話可說。婦產科門前停著一輛小面包車,那個穿灰制服的小夥子,雙手托著他勞苦功高的妻子,從走廊裏走出來。
臨進產房前,妻子臉色灰黃,鼻子上滲出一層汗。她直著眼看著我,說:我可是為了你才走這一步,你別忘了。我揮揮手。姑坐著,毫無興趣地喝著一杯水。姑說:小安,給她推上兩支葡萄糖吧。這種事我幹一回夠一回。剛才是送子觀音,現在是催命判官。妻子說:還要推葡萄糖嗎?這麽貴重的藥。姑說:計劃生育用藥,不要錢。
安護士舉著一管子透明藥水,對我妻子說:把袖子挽起來!
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巴嗒巴嗒地咂著嘴,好像品嘗什麽東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層白色的雞皮疙瘩。
你冷嗎?安護士問。
妻子說:不冷。
註射完畢。安護士說:老師,開始嗎?
窗戶金碧輝煌。妻子在產房門口,擰著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張臉浮腫得像個大氣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時,產房的門刺耳地響著關上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間房子裏,房子寬闊高大,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沾滿石灰的燈泡,高如天星,一個個墻角都深邃無邊。西墻角上有蛛網,東墻角上有斜陽投進來的淳厚凝滯的陽光。西墻面著我的背,東墻上那面鏡子裏我變形成一個星外來客。我數了,鏡子上寫著二十一個大小不等的字,鏡框上有一個木疤。西墻上掛著一排登記簿子,我流產登記簿,有放環登記簿,有子宮下垂登記簿,有獨生子女登記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產房的門,因為它願意向我傳遞陰森恐怖的情緒。我也不敢拂去粉壁上的阻光物質,讓粉壁透明了,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只眼睛緊閉。我看了一陣蒼蠅,又回頭看墻上的登記簿子,我逐個地揭開它們,看到一行行花花綠綠的名字,從名字縫裏,浮現出一張鐵腿革面床,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她有龐大的乳防,松弘的肚皮,肚皮上布滿了眼睛般的斑點。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鋼刀威脅著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動合起。
安護士挪動著鋼鐵機械發出沈悶的鈍響。墻上陽光燦燦。產房裏響起了噗哧噗哧的聲響,好像用氣筒往輪胎裏充氣。我盡力地不去想像,但那張床,床上躺著的我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狀的物件,不斷地在我的腦海閃現,好像多少年前的舊景重現。妻子的臉扭曲著,嘴角歪歪扭扭地亂動,一兩聲憋不住的呻吟從嘴角冒出來。我掙紮出來,像溺水的人扯住幾根垂到水面的樹枝。我面面猙獰,在鏡子裏,動一動一副面孔。安護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蓋在白大褂下閃閃爍爍。那幹澀的噗哧聲從她腳下飛出,在她腳下編織成串,向我腦子裏爬動。我的腦袋像齒輪一樣轉著,把噗哧聲編織成的鏈帶全部絞進來,儲存起來,這些聲音如氣體般膨脹,我感到頭痛欲裂,腦殼等待著爆炸。
我張開嘴巴,噗哧聲從嘴巴裏鉆進來;我閉住嘴巴,噗哧聲從鼻孔裏爬進來。我索性拿開堵住耳朵的手指。一種難以名狀的焦慮感,電流般貫通我的全身。妻子在產房裏叫了一聲,這叫聲濕漉漉沈甸甸,像水漬濕的棍子一樣抽打著我,我沈重的心臟把我壓倒在凳子上。我飛快地點一支煙,沒有煙,我捧起腮,又扔了腮。
在緊張的摸索中,我的手碰到了《婦產科教程》,《婦產科教程》碰到了我的手,我迫不及待地翻開它。它發出碘酒的味道,珍珠霜的味道。安護士用紅杠子藍杠子把一行行黑字托起來,還在書的空白處歪歪斜斜地加了註。婦產科專家寫道:世界上有識之士對迅速增長的人口表示了極大的憂慮,人口增長迅猛已使地球體系嚴重不穩定,人類正奔向"聚爆"的摧殘性結局……安護士批註道:劉曉慶,我多麽羨慕你呀!婦產科專家寫道:實行人工流產,是貫徹計劃生育政策的一項有力措施。要消除廣大婦女對人工流產的恐怖心理,又要認識到人工流產不是小手術,施術者和受術者都不能掉以輕心。安護士註道:佐羅是個好小夥。安娜是個好姑娘。我一定要……
安護士還在用力踩那物件,把一連串噗哧聲制造出來。產房裏的情緒灰白迷蒙,空氣幹澀。妻子的臉像一具蟬蛻,褐色透明,沒有絲毫活氣。我揉揉眼睛,合上這本見神見鬼的《婦產科教程》,站起來,看了一下表,方知妻子進產房僅七分鐘。我懷疑表停了,但秒針噠噠地追趕著數字,數字追趕著秒針,時間追趕著空間,空間與時間融為一體,人在茫茫時空中如同纖塵,來如風去如煙,有時極大,有時極小,噗哧聲還在繼續,像一條藏汙納垢的河流,我整個身體都掩沒在河流裏,我用力掙紮,伸出頭來,手把住窗框,如撈住救命的船板,窗外金碧輝煌。
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如車輪的太陽,成熟的金橘般的太陽,流溢出半天彩霞,低低地壓著殘缺不全的地平線,芳草地上飛來飛去蜻蜓,賊星般射過捕蜻蜓的麻雀。我的眼跳過那片溫暖的麥茬地,跳過河流般的公路,跳進蒼翠如海的玉米林裏,那些液化了的蚜蟲使玉米葉子像青銅的刀劍,它們在如水的陽光中又簇立了起來,裊裊的白氣沿著葉尖上升,我驀然想起了狐貍。玉米林裏這般平靜,不會讓人想起狐貍的故事,然而這平靜之前,確確鬧過狐貍,十幾年前,狐貍在這裏走火線煉仙丹,指引迷津,救我姑姑出黑暗,十幾年前的光景像閃電一樣消逝了。我把眼往回拉,眼前橫著那條如河的路,路邊的樹木投下長長的影子,把路面遮了,似遮著流動的河水,河水中,樹影動搖不定。我偶爾發現,從溝裏冒上來似的,那路南邊樹影下,蹲著一個蛋黃色的人。像從河裏流下來似的,從路的上遊,擁來一群女人和孩子。我恍然明白,在路的上遊,聚集著鄉政府和公社幹部們的家屬子女,那兒號稱幹部村。那些女人孩子們都端著什麽,跑著,童稚們發出飛越樹梢的歡呼。女人和孩子把那蛋黃色人圍起來,人圈阻住了道路。我起初只看見一些粗粗細細的腿,後來看到蛋黃色人坐著,身子前仰後合,有呱噠呱噠的聲響傳來,一個帶著長柄的圓物下,竄出比陽光更加溫柔的火焰來,女人的眼,孩子的眼,都被這火光映照得熾熾如金豆,投到那地雷狀圓物上。有幾個孩子往火中投薪,有一個孩子搖著把柄,讓那地雷狀圓物快速旋轉。
呱噠呱噠的聲音從窗縫裏擠進來,噗哧噗哧的聲音從門縫裏擠出來,碰撞在一起,濺滿五壁,如同兩個波浪同歸於盡……
柏油路上那些女人孩子紛紛跑開,有的躲在樹後,有的遠遠地側著身,眼睛都齊射到蛋黃色人身上。我看不見蛋黃色人的臉,只見到他手提長把圓物,跳跳蹦蹦似類人猿在開辟鴻蒙,蛋黃色的陽光塗到他身上,使他更加蛋黃不止,他把那物塞進一個長長的尖尖的小醜帽子一樣的柳條簍裏,身體停動,恰似演員亮相。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體跳離地面有二寸高,那簍子跳起有半尺高,落地後又跳幾下,從簍縫裏噴出幾十股乳白色氣體。這時窗玻璃抖動著,我聽到了公路上傳來的爆炸聲。
我妻子是輕易不會喊叫的,她生我女兒時都沒叫一聲,現在她叫了。我想起妻子臨進產房前看我那蒼涼悲壯的一眼。我說:蒼天保佑。天花板上那個塗滿石灰的燈泡,射出短短的黃光,這裏經常停電,現在來電了。燈泡懸掛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妻子的叫聲粘膩冰涼,帶著潮濕的黴變氣息,我的耳朵在寒冷中痙攣著。窗外金碧輝煌。我起身走幾步,手拉燈繩,開關啪噠一響,燈滅了,天還不黑,窗外金碧輝煌,太陽破了,草地柔和溫順,靜靜地躺著,草梢兒似動非動,任憑著蜻蜓撩撥。它使我深深地內疚。草地的中央,有一片草長得分外茂盛,像一個孤獨的浪頭,也像平靜海面上的一快沐著光輝的礁石。有蚯蚓的叫聲在礁石後響起,極其清晰地把一聲與另一聲之間的距離斷開。有蚯蚓的叫聲在礁石後響起,極其清晰地把一聲與另一聲之間的距離斷開。這蚯蚓叫出了無線電信號,東北風把這信號向西南吹,吹向落日的方向,那兒有幾十株向日葵,向日葵正怒放,全都背著太陽,葵花葉上落著蜻蜓,蜻蜓翅膀像刀刃一樣鋒利。我目無目標,胡亂地看,看到妻子的叫聲在房間裏飛翔,看到那長柄地雷狀物在孩子手下飛旋,我怕那沈悶的爆炸聲,怕妻子的叫聲。公路上的女人孩子又散開去,蛋黃色人從血紅的火焰中提出那物塞進簍裏,人跳簍跳白煙飛竄,我緩緩地按住耳朵,見窗玻璃莫名其妙地動。女人和孩子圍上去,蛋黃色人把簍子倒提著,倒出一串白花花的東西在一個女人雙手端著的盆狀器皿裏。玉米林裏刀劍上指,落塵有聲,誰也想不到那裏曾進過狐貍,出過狐貍。我松開堵耳的手指,聽到產房裏瓷器碰撞當啷啷響。
父親來了。好像久別重逢,父親我認識,但感到陌生,父親比我上次見他時蒼老多了,他穿著一件破汗衫,穿一條黑褲子,穿一雙廢舊輪胎制成的涼鞋,戴著那頂灰燼般的草帽,站在了窗外。父親身上散發著的汗酸和炒面香氣從我的眼睛裏進入我的意識,它使我鼻孔收縮,肌肉作神經質地彈跳。父親這樣瘦,汗衫的破洞裏露出一個黑豆大的乳投,他無言默立,身後立著那頭石雕般的牛。父愛的眼穿過玻璃,看到了我。他的嘴動了一下,好像要說話,我搶在他說話之前說話:爹,你回去吧,馬上就好了……路上又爆炸了那黑色地雷狀物,父親雙肩聳起,牛毛也在父親身後一動。父親沒有回頭,我越過父親和牛,我說:今天下午,幾十個人追趕一條狐貍,也沒有追上。父親不說話,站了一會,牽著牛走,牛背上搭著一條防寒的麻袋,後腿上的血痂烏黑,那個空皮囊腫得發亮。
父親走了,母親來了。母親牽著我的女兒。女兒穿一件夾襖,蓋住了圓滾滾的小肚子。她臉上帶著淚痕。娘和女兒在窗前站了一會,娘不說話,女兒不停地吹一個紅氣球,把臉憋得通紅,總也吹不大。我說:到屋裏來吧。
娘站在產房門口靜聽了一會,回頭問我:還活著嗎?
我說:怎麽會不活著呢?流個產,又不是什麽大手術,馬上就好。
整整一下午了。娘哭著說。
我說:整整一下午產床上都在生孩子,她剛剛進去。
妻子低沈地叫一聲。姑說:好了。
我坐在凳子上,乞求地說:娘,您回去吧,弄點飯給她吃,多煮些……雞蛋。
娘說:艷艷,走吧。
女兒扭扭身體,說:我要找俺娘……我要找俺娘……
我說:艷艷,你跟奶奶一起回去,爸爸和娘待會兒回去。
女兒哭著說:我要找俺娘……
我說:娘,你一個人先回吧。
娘走了。
女兒怯怯地看著我,說:我要找俺娘。
我說:你別哭,你會吹氣球嗎?來,吹給爸爸看。
女兒鼓起腮幫吹氣球,氣球膨脹起來。女兒一換氣,氣球隨著癟了。
我說:爸爸給你吹起來,好嗎?
她點點頭。
我從姑的抽屜裏找出一根線,把女兒的氣球含在嘴,用力吹一口,氣球脹大,又吹,又吹,氣球頂端變薄,變亮,紅色被吹淡了,吹白了。氣球脹到排球大時,我屏住氣,騰出手來,用線紮住了氣球嘴。我把氣球還給女兒。
我說:你怕爸爸嗎?你恨爸爸嗎?
女兒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產房的門開了。
產房門一開,女兒就高叫一聲娘,緊接著她在我懷裏掙紮著,用氣球敲著我的頭,敲得我的鼻子酸麻,敲得氣球嘭嘭地響。她哭叫著:娘……我要找俺娘……
女兒的娘還在產床上躺著,蒼白一團,安護士幫助她穿衣。女兒的氣球打得我嘭嘭響,在短暫的幾秒鐘裏,我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狀的器械,竟與我想像的一模一樣。產房門大開著,妻子在產床上召喚女兒,她滿臉淚水。我放下女兒。女兒擎著紅氣球,撲到了妻子身邊。我在那面鏡子裏,看到了我的臉。我立即逃離我的臉。
窗外是一個紫紅色的世界。
那架通紅的大飛機無聲無息地從東邊撲了過來,直沖著醫院前這片草地,直對著我的頭。飛機像個醉漢。飛機的翅膀流著血一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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