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屈豔揚《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8)

夜裏10點,等所有人都完成了當天的任務,花公雞才載著我們回公司。好久沒有這麽累過,很困,但是努力不閉眼,車子在高速上跑起來後開始有風了,慢慢吹散白天身體裏積蓄的熱氣。第一天,就算是這麽白幹了。明天還要來嗎?累得要死還這麽沒勁,跟一夥亂糟糟的人混成一團,竟然還比不過他們?!我有點為自己惱火。這種死皮賴臉的活本來就是我最不想碰,最不擅長的了,能不能不這麽折磨自己呢?!可是冷靜下來,我又不甘心,我還是很害羞。推銷又不是幹壞事,走入別人家的私人領域敲門,還要帶著滿面笑容去說些不真誠的話,這讓我很尷尬。我必須戰勝自己,即使將來我不靠這個營生,我也要逼自己走出我的安樂窩。

12點,終於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給爸爸打電話匯報這一天的經歷。爸爸哈哈笑過,只是叮囑我要學著點。學著點,好深奧。Sandy一直在等著我回來,想聽我這一天的經歷。我告訴她,我覺得自己很笨。“慢慢來,熟悉了就好,這沒什麽難的。”Sandy一直鼓勵我,又教了我幾個敲門的心得。我抓著幾張密密麻麻寫滿心得的紙,就這麽念念有詞地睡著了。

6點不到,迷迷糊糊地下樓,開車門,點火。7月清晨的MontereyPark(蒙特利公園)還有些微涼,馬路上除了孤獨的紅綠燈,只有稀疏的車輛在穿行。昨天夜裏練習敲門臺詞的時候睡著了,一早起來渾身都是酸的,不過還是得強打精奔過去,真是比上學累。

周末,花公雞要把大家拉到東邊比較新一點的一個城市,盡可能開拓新客戶。一如往常,又是一個大晴天。陽光明媚,這是加州最迷人的地方。但是今天這好天氣好像與我無關。花公雞的破車沒有空調,窗外的陣陣熱風讓擁擠的車裏更熱了。今天車裏換了幾張新面孔,除了有我熟悉的Mike、Tom、David、兩個敲門小妞,一個喜歡爆粗口的老墨不見了,多了一個白人大胖子Jack。雖然Tom也人高馬大,但是不如Jack這麽重量級,於是Tom略不情願地把我身邊的座位讓給了Jack。聽說Jack曾經隨部隊在阿富汗服役,真不能想象他這樣的身材怎麽在戰場上靈活移動。Jack沒太多文化,常常交不起房租,從阿富汗回來之後,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偶然看到Kirby在招人,聽說有人靠這個發了大財,他就決定試一試。我對Jack在阿富汗的經歷挺感興趣。“你從阿富汗回來是什麽感覺啊?”“你想聽故事嗎?”Jack反問道,“想聽故事的話我可以說很多很多。阿富汗那該死的地方,真不是人去的。”Jack回來之後有輕度的PTSD(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癥),曾經長時間失眠,現在回到美國平靜舒適的生活中,他也不想再多回憶過去。我這麽問,是不是在揭人傷疤呢?“Jack可是有個好故事呢,比電影還精彩。”Tom湊過來使了個眼色。Jack瞬間有點尷尬,我看得雲裏霧裏,怎麽回事兒啊?Jack給我講了這個故事,我聽得下巴都要掉了。原來Jack在阿富汗服役的時候和當地的一個女翻譯風流了一晚,回國後有一次他去某個地方推銷Kirby,而巧合的是,有戶人家正是當年他在阿富汗認識的一個戰後回國的行政人員,而他老婆正是那個女翻譯。“他們沒認出我,她老公還指著他兒子說長得跟我很像,我當時冷汗都出來了。”Jack說著笑起來。“那兒子是你的嗎?”Tom問。“長得還挺像,算算時間也差不多,”Jack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們也不再聊下去。

臨近中午,我們才到了這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城市。洛杉磯各地的居民區房子和街道布局幾乎一模一樣,不過從鎖在院子裏的房車和遊艇數量便能判斷出這片地方的居民收入都不錯。不多休息,花公雞就把大家分散到各個街區。各家的房門緊閉,有的人家因為不喜歡這類上門推銷還特別貼了一張牌子,註明:這是私人區域,謝絕任何推銷。還是沒有多少信心,敲門的時候還是很緊張。做這工作之前,我可是很少有求人的地方,更不會吃閉門羹。雖然自己的虛榮心早已磨淡了,像這樣拿著一張很醜的宣傳單去一家一戶地推銷吸塵器,面子上還是挺掛不住的。何況這麽大太陽的天,也沒口水喝沒個遮擋物,想想就覺得自己可憐。但是和那些沒受過高等教育的同伴們比起來,我如果連一戶人家的門都敲不開,豈不是更沒面子?我就這麽反反復復,磨磨唧唧。我試著按Sandy教我的方法,至少讓每個人拒絕我三次以上才可以放棄。一條街上二十幾戶人家,給我開門的,基本都很友好地拒絕了我。可惱的是,我對Kirby也是一知半解,也想不出什麽賣點。最要命的,我內心已經否定了這種工作方式的價值。我堅持認為通過這種強迫式的說服讓消費者買產品是很不道德的。我討厭被推銷員糾纏不清,也不想當個糾纏不清的推銷員。但是,這些想法都不能和花公雞他們說,這會意味著,我對這個團隊沒有貢獻,說不定下次他們就不願意載我出來了。而我還沒厭倦在洛杉磯的各個角落之間這麽來回奔波呢。

“都問過了,沒有人感興趣,”我爬到自己的座位,簡單地報告給花公雞,不想多說。“你是中國哪裏來的?在這裏念碩士?”花公雞居然用中文問我,原來是個中國人。看來我的直覺是沒錯的。我點點頭,不吱聲,盯著反光鏡裏的他,這次他看上去沒那麽討厭。“我很小就跟我媽媽來美國了,六七歲的時候。我媽媽就是做生意的,所以我從小就熟悉這些。我家原來在中國非常有錢,我拿錢當玩具,你相信嗎?我們家的錢可以給我拿來堆積木。Ilovemoney!”“是嗎,你這麽喜歡錢?不是所有東西錢都買得到的。”不知道他為什麽和我說這些,我還是忍不住反駁他。“錢可以把一切都毀了。小時候,我親眼看著我爸爸被人殺死的,我就在邊上玩。”花公雞變得有點神經質地發笑,停頓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很少去中國,兩三年一次吧,中國沒意思,我在那裏待不了多久。”我看著這半個同胞,真是無話可說,也還沒有分析出剛才接收到的信息背後的邏輯。

他這是在炫耀還是示好?還是在暗示什麽?車門開了,花公雞的女朋友,一個長得像猴子的印尼裔女生打開了車門。聽Sandy說,花公雞之所以和這個女生交往,完全是在利用她而已:“想讓她多幫忙做成幾筆生意,她是個醜八怪,花公雞怎麽會喜歡她呢?”花公雞拿出藏在冰桶裏的水果禮盒慰勞他女朋友,剛才我們在車裏的對話好像完全沒發生過。他也不算太壞吧,我想著,視線移到窗外。連續幾天我一無斬獲,對自己的懲罰就是不吃飯。每次花公雞買好的漢堡我都不吃,會留給Tom。他那麽大塊頭,還要賣力地演示,一個99分的漢堡怎麽夠?Tom吃得很節約,有時候他會自己帶些塗了花生醬的面包片來,還會和我分一些,這時候我會高興地接受。這個來自Wyoming(懷俄明州)的耿直漢子是在這裏少數幾個我當朋友的人,他給這只中國花公雞當手下,多少會有點憋屈。

又是夜裏10點半到家,第二天6點多出發。有好幾天沒見到Mike了,之前聽說他去面試了一個新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成功。我算是想通了,盡管不想輕易就打退堂鼓,但心裏已經很清楚,即使再幹一個月,我對這敲門遊說的工作熱情也只會有減無增。於是我迅速調整戰略,把目標從賺錢調整為將臉皮再練厚一點。什麽時候我不再擔心別人會不會在乎我的英文是不是聽起來地道,不再擔心會不會被拒之門外,不再猶猶豫豫而是竭力試圖突破,我就算是成功了。給自己設了這個目標,我就不再去想那些業績,一旦我完成自己的心理作業就可以從Kirby離開。內心裏知道,其實,這還是一個借口,因為不想再幹這麽機械無趣還沒有穩定收入的活。但不管怎麽說,嘗試過了,總會有收獲。

第八天的下午3點28分,我實現了第一個成功預約。沒想到自己會那麽興奮,好像比考試拿了個A更高興。“您好,我是Kirby公司的暑期促銷員,我們公司在全美已經有近一百年的歷史,最近我們公司有了一件新產品,正在試用推廣期間……”後來,我把寫著密密麻麻臺詞的稿紙幹脆地扔進了最近的垃圾桶。Kirby,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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