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73)

相識六個月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艘靠在碼頭上重新噴漆的輪船的倉房里相會了。 

那是一個迷人的下午。奧林皮姬·蘇萊塔的愛情活潑愉快,那是嘰嘰喳喳的養鴿女人的愛情,她喜歡光著身子呆幾個小時,慢慢地充滿柔情蜜意地呼息,跟真正的愛情似的。倉房是拆開的,油漆剛噴了一半,把鬆節油的香味兒留在一個幸福的下午的記憶里,是使人愜意的。忽地,由於一個奇異的靈感的沖擊,阿里薩打開了一個從床鋪上伸手夠得到的紅油漆罐子,蘸濕了食指,在美麗的養鴿女的肚子上寫了一行字:“這個姐兒是我的。”當天晚上,奧林皮啞·蘇萊塔沒想起肚子上還有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脫下了衣服,丈夫一句話沒說,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變,不動聲色,在她穿睡衣的時候,他到浴室里去取出剃刀,把她宰了。

 

幾天之後,阿里薩在潛逃的丈夫被抓回來向報界透露了他犯罪的原因和方式時,才知道了這件事。此後多年,他一直明戰心驚地想著那些署了名的信。阿里薩計算著那個殺人犯坐牢的時間——因為經營航運業務,他對阿里薩了若指掌,不過阿里薩最害怕的不是脖子上挨一刀,也不是當眾出醜,而是怕費爾米納知道他的不忠。 

在等待的那幾年里,一天,照料特蘭西托的那個老太婆因為一場非季節性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呆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回來的時候,發現特蘭西托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跟往常一樣,滿身塗得花里胡哨,頭上插著花,睜大著眼睛,臉上掛著惡作劇的微笑。當看護她的老太婆發現時,她已死了兩個小時了。斷氣前不久,她把埋在床下瓦罐里的黃金和玉石首飾分給了四鄰的小孩,讓他們當糖果吃,其中最值錢的東西,後來怎麼也找不回來了。阿里薩把她葬在古老的“上帝之手牧場”

 

——當時還被稱為霍亂公墓——並在她的墓上種了一株玫瑰花。 

頭幾次到母親墓前憑吊,阿里薩發現養鴿女奧林皮娘·蘇萊塔就埋在附近,沒有墓碑,但在墓前的水泥板還沒凝固以前,有人用手指頭刻下死者的姓名和日期。 

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那準是她的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了的時候,如果眼前沒人,他就摘一朵玫瑰放在她的墓上。後來,他乾脆把母親墳上的玫瑰剪下一條裁在她的墳上。兩株玫瑰發瘋了似的猛長,阿里薩不得不帶了大剪刀和其它整枝工具為它們修剪整枝。但玫瑰使他剪不勝剪,數年之後,兩株玫瑰像雜草一般在各個墳墓之間蔓延開來。從此,遠近聞名的霍亂公墓就叫做玫瑰公墓了,直到一位對人民的智慧不願正視的市長在一天夜里砍掉玫瑰叢,在公墓人口的拱門上掛了一塊共和國的牌子,牌上大書:萬民公墓。

 

母親死後,阿里薩重新沈溺於迷亂顛狂的活動:上班;同一拍即合的相好們精確地輪流幽會;到商業俱樂部打骨牌;反復閱讀早已看得爛熟的愛情小說;每逢禮拜日則上墓地去。浮浪子弟的行為令人墮落而又令人可怕,但使他忘卻了年齡的增長。然而,在十二月里的一個禮拜日,面對戰勝了大剪刀的玫瑰叢,他看見站在剛架設起來的電線上的燕子時,突然發覺母親去世以來已經過了許多年了,奧林皮娜·蘇萊塔被殺害以來過了更長的時間,而距費爾米納給他回信,表示同意,聲稱將永遠愛他那個遙遠的十二月里的下午,則逝去了更長的歲月。那天下午以前,他逍遙自在,仿佛時間流逝只是對他人而言。就在剛過去的頭一周里,他在街上碰見了由於他代寫情書而成著屬的上千對夫婦中的一對,卻沒把他們的大兒子即他的乾兒子認出來。他用一句慣用的俏皮話來輕描淡寫地掩飾自己的尷尬:“好家夥,都長成大人了!” 

即使在身體向他發出告急信號之後,他也還是照樣胡混,因為他一直結實得像塊石頭。特蘭西托常常說:“我兒子除了霍亂以外沒得過病。”她把相思病和霍亂混為一談,在她喪失記憶力之前很久就是這樣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是錯了:她兒子已經在暗地里得過六次淋病,——據醫生說其實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只是在治療失敗之後反復出現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淋巴腺炎,四次龜頭炎和六次陰囊炎,但不管是他還是其他男人,都不會把這當成疾病,他們是把這些當做戰利品的。

 

剛滿四十歲,他就因為身體各部分的不可名狀的疼痛而去看醫生。進行了反復檢查之後,醫生告訴我:“年歲不饒人哪。”他回家之後,甚至從來沒問過自己,這些痛癢是否同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他的過去的唯一參數點,是同費爾米納的朝露般的愛情,只有同她有關的事才同他的生活有關。看見燕子蹲在電線上的那天下午,他從最早的記憶開始,回顧了自己的過去,回顧了一次次逢場作戲的愛情,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而必須越過的無數暗礁,回顧了使他產生不顧一切地要同費爾米納結合的萬死不辭的決心的種種往事。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光陰流逝。 

一陣冰涼的戰栗使他眼前發黑,不由得把手里的種花工具一扔。虧得靠在公墓的圍墻上,才沒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去。 

“真糟糕,”他驚恐地自語道,“三十年了!”

 

正是這樣,當然,對費爾米納來說,同樣也過去三十年了,但這三十年對她來說是一生中最愉快、最令人回味的三十年。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里的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已經扔進記憶的垃圾堆了。她住在位於曼加市的新居里,守著一個假如她要重新挑選,她會捨棄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選她的丈夫,生了一個正在醫學院繼承祖業的兒子,還有一個跟她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有時使她以為仿佛是自己的再版的女兒,她成了自己的命運的絕對主人。繼那次本意不再回鄉、以免再過那沒完沒了的提心吊膽的日子的倒霉的旅行之後,她又到歐洲去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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