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72)

和費爾米納的想法相反,阿里薩還存在著,還活生生地存在著。當她跟丈夫、兒子一起乘坐黃騾馬拉的馬車到港口的時候,阿里薩正站在法國遠洋船停靠的那個碼頭上。他看見他們下了船,同在公眾場合無數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一樣:衣鮮鞋亮。 

他們領著兒子,兒子已被教育成讓人能想像出他長大成人後將是什麼樣子的模樣了,酷肖父親當年。烏爾比諾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薩打了個招呼:“我們去找回失落了的愛情。”費爾米納向他點了點頭,阿里薩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對他早謝的禿頂沒有一點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過去見到的他一樣:一個她始終沒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里薩也沒處在最走運的時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對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厭煩,時光猶如一潭死水。母親身體惡化到了最後關頭,她的記憶力完全消失了:幾乎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她甚至轉身看著兒子——兒子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書——驚慌地問他:“你是誰的兒子?”兒子總是實言相告,但她馬上打斷地的話。 

“那麼告訴我,孩子,”她問兒子,“我是誰生的?” 

她胖了好幾圈兒,動都不能動了,她終日呆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店鋪里,從頭遍雞叫起床開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一會兒。她把花冠戴在頭上,抹上口紅,把臉和胳膊塗上灰塵,不管遇到誰,她都問對方,她打扮得像誰。鄰居們知道她在等待著同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呀。”這個身分,是引用兒童故事中一個人物的,只有這個身分才能使她滿意。她繼續顛頭晃腦,搖著一大把粉紅色的羽毛,然而又重來一遍:戴上紙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給嘴唇塗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鉛粉擦在臉上,再一次問離她最近的隨便哪一個人:“我打扮得像誰?”她成了鄰里的笑料。一天夜里,阿里薩派人把老店鋪的櫃臺和貨櫃拆了,堵死了臨街的那道門,照她描述過小蟑螂馬丁內斯的臥室的樣子,把她的臥室佈置起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問人家她是誰了。

 

根據叔叔萊昂十二的建議,阿里薩找了個年歲很大的女人來照顧母親,但那個可憐的老太婆總是半睡半醒的,有時候給人的印像是她也忘了她是誰了。於是,阿里薩一出辦公室就呆在家裏,直到把母親哄睡為止。他沒再到商業俱樂部去玩骨牌,也很長時間沒再去找同他常來常往的那幾個老相好,因為自從同奧林皮姬·蘇萊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相會之後,他心裏發生了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幾場使我們度過難關的暴風雨中,一天下午,阿里薩剛把叔叔萊昂十二送到家,從車里看到一個身材嬌小、動作敏捷的姑娘。她身上穿著一件滿是細布寬荷葉邊的衣服,仿佛披著婚紗。她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因為風吹斷了她的雨傘,把她吹得腳不點地地直向海邊飄去。他把她救上了車,拐個彎,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廟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滿院的鴿子從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對他說,她嫁給一個雜貨商還不到一年。阿里薩在公司的輪船上同他打了許多次照面,他從船上卸下各式各樣的陶器來賣,還賣裝在鳥籠里的鴿子,那些鳥籠的尺寸跟母親們在內河船上用來放初生嬰兒的藤籠一樣。從奧林皮妞·蘇萊塔整個身軀看來,似乎是生長在養蜂人家裏的,臀部豐滿,上身扁平,銅絲似的頭髮,滿臉太陽斑,兩隻骨碌碌亂轉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常人更寬,聲音尖細——一種只有說俏皮話的時候才用的聲音。阿里薩覺得她滑稽有餘,誘人不足,送她回家後就把她忘記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員住在一起。

 

過了幾天,阿里薩又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回他不是卸貨,而是裝貨。輪船起錨的時候,阿里薩清晰地聽見了魔鬼般的聲音。當天下午,他送叔叔萊昂十二回家之後,佯裝偶然地經過奧林皮啞·蘇萊塔的家,越過柵欄,看見她正在給咕咕亂叫的鴿子喂食。他在車子里對她喊:“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不賣。”他問:“那怎麼才能弄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喂食一邊說:“碰見養鴿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時候,用車子把她送回家。”當天晚上,阿里薩回家的時候,帶著一份奧林皮她·蘇萊塔表示感謝的禮品:一隻大腿上有個金屬圈兒的信鴿。 

第二天下午,該喂食的時候,美麗的女郎看見送出去的那隻鴿子跟著鴿群回來了,她以為它是逃回來的。但當她抓住它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金屬圈兒上纏著一張紙條:一封表示愛慕的信。那是阿里薩第一次留下書面痕跡,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雖然這一次他留了一手,沒有署名。第二天是禮拜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的時候,一個野孩子交給他一個籠子,籠里裝著原來那隻信鴿,並帶給他一個口信:養鴿子的太太讓他把這個給他的,還讓他告訴他,請他把籠子關好,要不鴿子還會飛掉的,這是最後一次送還給他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也許鴿子在路上把信弄丟了,也許養鴿女人故意裝傻,也許是把鴿子送回來讓他再給放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她照理該在送還鴿子時附封回信。

 

禮拜六上午,思來想去很久之後,阿里薩又附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把鴿子放了。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那個小孩又給他送來了一個籠子,捎來口信說,再次把飛走的鴿子給他送回來了,前天還給他是出於禮貌,這一次還給他是因為可惜,但如果再讓它飛走,就真的不再送回來了。特蘭西托逗鴿子玩到深夜,她把它從籠子里抓出來,把它夾在胳肢窩里,想用兒歌哄它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腿上的金屬圈纏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要沒名沒姓的人。阿薩薩欣喜若狂地唸完紙條,仿佛這是初戀的高潮。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床上翻騰,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班之前,他就把鴿子放了,附上一張規規矩矩地簽了名的求愛信,並把花園里一朵最新鮮、最紅最香的玫瑰插在金屬圈兒里。 

好不容易,追求三個月之後,美麗的養鴿女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是這號人。” 

但她從來沒有拒絕收信,也不拒絕赴阿里薩安排的看來是偶然性的約會。他變了:這個從來不拋頭露面的情人,這個一毛不拔而又想佔有一切的人,這個從來不留下蛛絲馬跡的人,這個藏頭露尾的“獵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流的禮品,一趟又一趟大膽地轉悠到養鴿女人家去——有兩次還是在她的丈夫既沒出遠門也沒上市場的時候去的。從初探風月那時算起,這是他唯一感到被槍矛刺透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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