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林·「畢達哥拉斯文體」——維特根斯坦與錢鍾書的對話 7

此外,還有另一種思維,「乃是概念的規定性」,它是「實體性的統一性的一種形式規定,是作為整體的形式的一個環節,亦即概念本身的一個環節,這個概念本身乃是有了規定的諸概念的基礎。這個概念本身是不能以感性來直觀或表象的;它只是思維的對象、產物和內容,是自在自為的事情,是『邏各斯』(Logos),是存在著的東西的理性,是戴著事物之名的真理」。從這種概念的規定性出發,內容成為我們考察的對象,「內容不如說是在自身那里就有著形式,甚至可以說惟有通過形式,它才有它才有生氣和實質;而且,那僅僅轉化為一個內容的顯現的,就是形式本身,因而也就如同轉化為一個外在於顯現的東西的顯現一樣」;「隨著內容這樣被引入邏輯的考察之中,成為對象的,將不是事物,而是事情,是事物的概念」。

所謂「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其中「木石磚瓦」所比喻的片斷,是內容性的存在,「內容……是在自身那里就有著形式」,意指片斷從來都是整體中的片斷,「惟有通過形式,它才有它才有生氣和實質」,只有在整體中,片斷才得以確認,獲得其存在性的根基。「隨著內容這樣被引入邏輯的考察之中」,內容就具有了自己的歷史,在歷史的變動生成中獲得自己的存在。這種隨著邏各斯而運動的「具體的概念」,即上述《精神現象學》所謂的第二種綜觀,即「內容先把自己簡單化為規定性」,規定性「把自己完全交付給認識對象的生命」,於是,內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內容。這打破了第一種綜觀的外在性、框架性、強迫性、靜止性,總是在變動中生成著自己的根基。

錢鍾書說過:「我一貫的興趣是所謂現象學。」基於上述與維特根斯坦相類似的思考,錢鍾書不屑於構建那種人為構架、外在性的「體系」,而特別重視隨著事物的運動存在著、有生氣之物的理性:「研究美學的人也許可分兩類。第一類人主要對理論有興趣,也發生了對美的事物的興趣;第二類人主要對美的事物有興趣,也發生了對美的事物的興趣。我的原始興趣所在是文學作品。具體作品引起了一些問題,導使我去探討文藝理論和文藝史。」「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此語出自《中國詩與中國畫》,不同版本里表述略有變化:《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1948年)為「我們並不想辯證藝術理論的異同是非,我們要討論的是最具體的藝術判斷」,《舊文四篇》(1979年)為「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與評判」,《七綴集》(1984年)為「我想探討的,只是歷史上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語氣愈發謙和,立場則一貫堅定。

所謂「具體的鑒賞與評判」,意味著某種理論在具體的情境、時間、地點所起的作用,是時機化的藝術;任何具體的現象,背後皆有使其顯現的背景(理論),此潛在背景是鑒賞、評判的主導性力量,是一次次具體的判斷所構成的歷史。在「具體的鑒賞與評判」中,「理」在歷史的具體的判斷中產生(「理因事著」),積澱成整部作品的潛勢力;具體的判斷又依據「理」而進行(「事托理成」),事例成為「具體的概念」的一個個驛站。

恢復事物自在自持的存在,用現象學批評家阿·貝甘的說法,就是要恢復事物的「純潔性」,恢復「驚奇的觀照和事物最初在場的完整性」。這是現代藝術和現代思想的一個共同要求。現象學是這一要求的最集中表達。

錢鍾書所運用的,實即海德格爾所描述的現象學方法:現象的科學等於說:以這樣的方法來把捉它的對象——關於這些對象所要討論的一切都必須以直接指示的方式加以描述。「描述性的現象學」具有同樣的意義,這個用語其實是同語反復……描述性本身就是logos特有的意義。只有從被「描寫」的東西(有待依照與現象相遇的方式加以科學規定的東西)的「實是」(Sachheit)出發,才能夠把描述性本身確立起來。無論現象概念的形式意義還是其流俗意義,都使我們有道理這樣從形式上界定現象學:凡是如存在者就其本身所顯現的那樣展示存在著,我們都稱之為現象學。

後期維特根斯坦與錢鍾書的述學文體可謂現象學方法的生動演示。



(2020年06月08日; 來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作者:吳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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