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喊完口號後，紛紛帶上工具開始分組行動。隊伍分工明確：每支隊伍的小領導都是個經理，經理一般有一兩年的資歷，他們會自己掏錢買輛車。每個經理有一支相對穩定的合作團隊，大概六七個人，包括三四個高級一點的銷售員，叫distributor。Distributor其實相當於dealer，要入戶演示Kirby吸塵器，盡量說服客戶購買，並且和客戶討價還價。另外還有兩三個專職敲門的推銷小妞,叫canvasser，專門負責給銷售員找客源。團隊成員都要聽從經理安排，他可以決定每天要銷售的吸塵器數量、銷售地點和工作時間，每賣出一臺吸塵器，經理都可以分成。

幾十盒吸塵器堆放在門口，開始一支支被裝進貨車裏。就在裝貨的間隔，男男女女站在門口，掏煙，點火，深吸一口，吐氣。一片煙霧繚繞中，我就那麽乖乖地等著看著，終於不是在教授學者白領的圈子裏混了。Mike也站在一旁，顯然，他不抽煙，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我們倆很自然地開始相互介紹。Mike告訴我他是做平面設計的，也是一個攝影師，很早便開始自己給自己打工，但是這幾年美國經濟不景氣，像他這樣的個人很難攬到活，家裏面還有兩個孩子要他去養，他不得已才來到Kirby。“這根本就不能算是個工作，我想我很快會找到另一份工作的。”Mike像是在自言自語。

“還站著做什麽，沒看見別人在忙嗎？還不過去幫忙！”那個驕傲的花公雞亞洲男不知什麽時候沖到我們面前，對Mike沒好氣地說。我更看不慣他了，沒想到他居然是我們這組的經理。“好了，夥計們！我們今天的目標是賣出去五臺kirby並且要敲開十戶人家的門！”汽車發動，裝著七個人和一堆吸塵器的破車搖搖晃晃地出發了。

車駛上了10號高速，天開始明亮起來。氣溫漸升，暖暖的，大風吹進來讓擁擠的車內變得涼快些。這一切都好神奇，昨夜還在為工作發愁，今天我就和一群原本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人一起去賣吸塵器了！我還連公司名字都記不得，臺詞也不會說，更不知道目前身在何處，將要去哪裏，會有多遠。花公雞這破車開得又快又不守規矩，搖搖晃晃地向前奔。洛杉磯很大，究竟有多大呢？雖然很多地方都相差無幾，但是沿途的許多地方在我眼裏還是很新鮮很陌生。無所謂了，管他在哪裏呢！就當是去旅行唄，順便還能賺錢。

上車前，花公雞給了大家10分鐘，在一家便利店裏買快餐。這個時候吃飽了，太陽一曬，人就犯困了，身邊好幾個壯漢都已經在打盹。於是我內心升騰起一陣興奮，那感覺就好像是在該上課的時間偷偷地從學校溜出來玩了，有點擔心，但更多的是止不住的快樂，一種不當好學生的快樂。瞬間，好像自由了。生活就該這麽有趣地過嘛。

那個時候我還沒意識到自己高興過早了。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搖搖晃晃地進了某個小區。正午，陽光明媚，少有人影或者車輛出入，一幢幢房屋門窗緊閉，一切都在慵懶休眠。

花公雞開始把人一個個放下車：“我聞到錢的味道了。錢，噢，我的錢！看到那家的遊艇了沒？這絕對是一戶有錢的白人。OB，看到拐角棕色處的那個宅子沒？主人肯定是菲律賓裔。菲律賓裔喜歡Kirby。給我搞定他們。註意，註意這家剛換的嶄新的窗戶，是××材料。真是有錢人，哈哈。他們肯定有錢買Kirby。”

雖然內心比較反感他，但是不得不說，他確實有比其他人更敏銳的觀察力。我有點驚訝於他的嗅覺，這裏好像就是專屬於他的商場。這裏看上去也只是一片普通民宅，並不像是比較有錢的人住的豪宅，他真的這麽自信會有人買2600美元的吸塵器嗎？

花公雞把我們放在了路邊，我有點茫然。“跟我走。”Tom向我招了招手。Tom是我在這裏認識的第二個人，一個身材健碩的白人光頭，他不是新人。他給了我幾張花花綠綠的吸塵器宣傳單，我就跟著他去敲門了。Tom按門鈴的時候，我心裏有點不好意思。怎麽會這樣，又不是做賊，可是我卻這麽不自在。沒有人應門，於是離開。我有點慶幸。“知道嗎，當我剛開始給Kirby他們幹活去敲門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回家。”Tom給我講起了他當年剛來Kirby的故事，我只當他是在開導一位茫然的新同事，並不在意。大熱天裏，連續敲了幾戶人家的門，都沒有回應。終於有一家人給我們露了條門縫，房主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房子裏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可以感受到他相當警惕。一聽說來意，房主馬上“no，thanks”，“啪”地關了門。就這樣約摸過去了半個小時，我們敲遍了這條街上所有的房子，一無所獲。當然，沒人應門是常事，這不算失敗。好不容易我說服了一戶華人家庭讓我們進去做演示，Tom興奮地告訴花公雞，花公雞也沒和我們商量，直接就否決了。什麽？憑什麽？好不容易有人願意讓我們去演示了，為什麽是華人就不做？我有點不高興，這麽無趣的工作還得好好幹，幹了還挑剔這挑剔那的。“對不起Tammy，可惜這不是我的車。”Tom不好意思地說。花公雞叫我和Tom上車，載著我們去了另一個社區，真是越來越討厭這只花公雞了，還是個亞洲人，搞不好還是個華裔呢，我心裏想著。自從見到他我就沒想過和他說話，這下更不想理會此人，總之，有點沮喪。Tom對花公雞的做法也有意見，他試圖安慰我。眼看太陽開始下山了，這一天要賺不到一個子兒了。不過，這倒讓我和Tom開始熟絡起來。Tom拿出兩片塗了花生醬的面包和我分享，我也欣然接受。

不過，花公雞來接我們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有一個白人老人同意我們去做演示，花公雞覺得可以讓Tom去做，Tom請示花公雞後，就帶上我一起去。老人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白人老頭，談吐儒雅，和我喜歡的一個老教授有幾分神似。老人也非常和藹，容易親近，進了屋，我也幾乎忘記此行的目的是去賣吸塵器的，和他坐在一起看Tom演示吸塵器的時候我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安裝，插電，講解歷史，性能展示，清潔地毯，清潔床墊……我記不清楚，總之，一套完整的Kirby的演示有十個步驟。老人從一開始就嚴正表示，他不會買任何產品。可是Tom頗為有禮的態度讓他難以拒絕Tom繼續這麽演示下去。我瞄了一眼手表，原本承諾的三十分鐘的演示，已經進行了三個小時。Tom跪在地上講解，已經是汗流浹背。當Tom向老人一步步展示Kirby的神奇效果時，老人開始忍不住心動，問價格，討價還價，他坦言自己今年已經有很多大筆開銷，不想再買一個這麽貴的吸塵器了。我坐在那裏，也在猶豫該怎麽辦。一方面Tom幹得那麽辛苦，很想幫他做成這筆生意；另一方面，我也不想這位老人吃虧上鉤。雖然產品不錯，可是對這個獨居的老人而言，這臺吸塵器有多大用處呢，何況價格還這麽坑人。

Tom離開了一會兒，老人問我：“你以後就是跟他們幹這個的？”我坦言自己剛畢業想環遊美國，只是為了賺些旅費而來，如果能多賣出去一臺，他們就能多給我點錢。老人聽說我喜歡旅行，就興奮了，愉快地回憶起他妻子還在世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在美國各地旅行的事情，還鼓勵我多出去走走。“如果我的妻子還在的話，她肯定會想要買Kirby吸塵器的，她非常願意整理家務打掃衛生。”老人半開玩笑說道，眼裏閃爍著光。看到老人家裏各處顯眼的位置都擺放著他和妻子的照片，感覺又溫馨又遺憾。那一瞬間，如果我有決定權的話，我真不想再給他推銷下去。經過Tom這三個小時熱情的“免費服務”，老人還是招架不住了，他最終決定通過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下一臺。

揮別老人，已經是8點左右，天快黑下來。這是Tom今天做成的唯一一筆單子，Tom收拾好工具，花公雞的破車已經在門外守候，我們倆都饑腸轆轆。我則是一分錢未掙到。其他兩支隊伍，David一人就搞定了兩臺，另外兩個敲門的小妞也都分別成功了四五回。大家都上了車，花公雞開始清點今天的戰績，鼓勵車上所有立了功的人，唯獨沒有我。花公雞自己掏錢給所有人買了些便宜的漢堡和水，說是慰勞勝利者的，Tom遞給我，我碰也不想碰。我有點沮喪，原來花錢辦事和求人辦事還真是有落差。花錢消費的時候享受當大爺的感覺，現在就得把一個個都伺候得跟大爺似的。出發前，我還滿懷信心地向那幾個其貌不揚的小女生請教她們是怎麽說服房東開門讓她們進屋去演示產品的。但是後來跟從一個菲律賓裔女生敲了幾戶人家的門之後，我才發現她的所謂秘訣概括起來就是編故事不說真話三步走。首先編造自己是哪個大學的學生正在打工籌集學費以博得同情，然後又說這個機器是新產品廠家需要測試市場來降低消費者的心理防線，最後一再強調這是千載難得的免費試用機會，不看會很遺憾。我知道他們把許多白人中產階級的禮貌道德感看作是“傻”“好騙”，可是這種靠利用別人的善良的營銷手段實在讓我心裏有點堵。一直就很討厭那種花言巧語強買強賣的推銷員，現在讓我做自己討厭的事情說違心的話，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