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6)

某種情況很像是在王小波的小說里發生的。比如《革命時期的愛情》里的王二,作為在豆腐廠工作的工人,他需要在輸送豆漿的低空管道上行走,乃至這成了他的一樁愛好,很難說這僅僅是因為工作的需要。革委會主任老魯不停地要捉拿他,他必須不斷逃離。讀者或許產生這樣的印象,老魯想要捉拿他的外在現實,變成了他的內在要求,這樣他正好可以捉弄老魯,以對方的邏輯,借此戲弄對方。他東躲西藏卻又拋頭露面,他在空中飛來飛去卻又不斷落地。

有一次他被老魯抓住了衣領,但那個領子是白紙畫的,輕輕一掙脫就被撕成了兩半,他本人就如斷了尾巴的壁虎一樣逃走了。還有一次他真的被老魯抓住了,直不楞登地倒在地上看似氣絕身亡。老魯嚇得趕緊把他往醫院送,送出廠門他就活蹦亂跳了。氣得老魯說,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

在小說里幽默一把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在現實中,重復他人的邏輯和錯誤,並不意味著找到自己新的起點,而恰恰會掩埋自己原來的立場,歪曲自己的感情。讓人性停留惡作劇的水平之上,並沒有增添任何新的東西進來,富有意義的東西仍然被排除在外。長此以往,策略也會長成人的面具,戴在臉上拿不下來。以一種空洞去對付另一種空洞,一種虛無去對付另一種虛無,一種同樣是掩飾來對付原來的掩飾,這當然不需要花什麼力氣,只要順勢就行。


米沃什抱著一種博物學家的興趣,列舉了各種不同的“凱特曼—偽裝”。


民族凱特曼。既然你們說蘇聯是最偉大的,那麼我讓你沒法找茬的做法就是——每說一句話,都稱讚一下俄羅斯的偉大成就,腋下隨時夾著一本俄羅斯雜誌或書籍,嘴里時時哼著俄羅斯歌曲,在俄羅斯藝術家演出時,報以熱淚的掌聲。而實際上,我可能認為那是一個野蠻國家,對此只有無比藐視。

革命純潔性凱特曼。人們全身心地被“聖火”、“英雄”的神話所充斥,又被徹頭徹尾的仇恨所灌滿。憎恨把人們的人性拉向比較低矮的去處。

美學凱特曼。一個人在家里坐擁廣泛收藏的各國作家的經典作品,以及各種現代藝術的唱片,他已經從這種東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學品味,但是卻隨時準備拋棄和犧牲它們,加入到正在流行的惡俗趣味中去,並因為自己擁有這些偽裝的技巧而感到暗自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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