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這不是科學”
一位在心理學這門新科學裏成了出類撥萃的教授,可又不承認它是一門科學的人,應該歸入哪一類呢?他贊揚實驗心理學家們的發現成果,可又不情願進行實驗,盡量少做實驗;他被認為是他那個時代( 19世紀晚期)美國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可他從沒有上過心理學課,甚至有時候還否認自己是一位心理學家。
聽聽這位怪傑威廉·詹姆斯的話:
對一位寫詩的朋友,他以對德國機械論者的新心理學不無嘲諷的口吻寫道:“科學現在可以確認的惟一靈魂,就是一只砍掉了頭的青蛙,這只青蛙的抽搐和扭動表達出比你們這些怯懦的詩人所能夢想到的更深刻的真理。”在給他兄弟,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信中,他說心理學是一種“討厭的小課題”,只要是人們想知道的,它都不去研究。在他完成他自己卷帙浩繁和權威性的《心理學原理》後不到兩年時間內,他寫道:
聽到人們驕傲地談論“新心理學”,看到人們在編寫“心理學史”,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因為這個詞所涵蓋的真實元素和力量在這裏根本就不存在,一點清晰的影子都找不著。只有一串純粹的事實;一些閑言碎語和不同意見的爭執;僅只在描述水平上的小小分類和綜合;一種強烈的偏見,說我們有不同的思想狀態,說我們的大腦控制著這些狀態;可是,根本就沒有任何規律可言,不像物理學能夠給我們列出一些定律那樣找出規律來,沒有一條命題可以拿出來用以從因到果地推斷一個結果出來。這不是科學,它只是一門科學的希望。
可是,這位直言不諱的不服從者並非對心理學抱嘲笑態度,反而對它有極大的期望。他看出,它的目標是要發現每一種生理的“大腦狀態”與相應的意識狀態之間的聯系;對這種聯系真正的理解將是“科學的成就,在這樣的成就面前,以前所有的成就就相形見絀”。可是,他說心理學還沒有準備好實現這個目標;它的狀態就像伽利略宣布運動定律以前的物理學,拉瓦錫宣布質量守恒律以前的化學。在這門科學的伽利略和拉瓦錫出現以前,它能夠做的最好的事情是解釋有意識的心理生活的定律,可是,“這一天最終必將來臨”。
令人敬慕的天才
詹姆斯的話雖不是正式的評論,也沒有自命不凡的意思在裏面,不過,這些話告訴我們,我們馬上就會看到一位與馮特完全不一樣的人,難怪他們對彼此的工作都沒有什麽好話可說。詹姆斯個子矮小,身體瘦弱,藍色的眼睛,臉上有少許胡須,他長得眉清目秀,還有一個有貴族氣的前額,他喜歡穿一些不那麽正規的衣服,比如諾福克夾克、淺色的襯衣和寬松的領帶,這跟他的教授身份不怎麽相符。他為人友善,風度迷人而且還喜歡外出經常跟學生一起走過哈佛園,與他們談話非常投機,這景象讓嚴肅的教授感到害怕。作為一位講課人,他又活潑,又幽默,以至於一天上課時,一位學生打斷他的講課,請他嚴肅一些。
盡管他總掛著一臉微笑,看上去有孩子氣甚至很頑皮,可是,這是一位復雜的人物:他很堅強,可有時候又很脆弱,工作勤奮,也喜交際,心情開朗,但有時也受一陣陣子憂郁的困擾,對學生很友善,對家庭也充滿愛心,可他很容易感到厭倦,而且喜歡誇大其事,幹一些像校對之類的瑣事時喜歡挑挑剔剔的。(對此他曾寫道:“別再讓我校對了!我會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再也不跟你說話。”)盡管他有紳士風範,行為也極有教養,可他有時候也會十分惡毒,比如前面引用的他評說馮特的那些話,可是,通常他只在私人信件裏說這些,而在他的公開著作裏卻是謙遜有禮,客客氣氣的,哪怕是在批評別人的時候。
他行文極為流暢,很輕松寫意,有關私人的話也說得很多,這是他同時代其他的心理學家,特別是德國人,做夢也絕不會做到的。在一些制約著一個人的好多功能社會性自我的不同規則中,他說:“總體來說你不能撒謊,但是,當問及你與某位女士的關系時,你完全可以隨自己的意思來;面對一個同行,你必須接受挑戰,可如果是比你差的人,大可一笑了之,聊表輕蔑即可。”為了示意一個人對不喜歡的課題很難集中註意力,他舉出下面這個例子(可能就是他本人):
人們會抓住各種各樣的借口來逃避手頭上不想幹的事情,不管這無意到手的借口是何等的瑣屑和與己無關。比如,我認識一個人,他寧願去撥火,剔地上的汙漬,清理桌面,翻報紙,翻一翻眼睛能看到的任何書,修理指甲,簡短地說就是磨磨蹭蹭地浪費掉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而且這一切都不是事先計劃好的-為的只是他所不喜歡的形式邏輯學,而中午時分他應該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為這門課備課。對此,您有何高見?!
有時候,詹姆斯會用一些幽默的故事和笑話沖淡他作品裏面的嚴肅性。在描寫亥姆霍茲和馮特對一位剛剛錯誤地應用了他們的無意識參考原則的教授作何感想時,詹姆斯寫道:“很自然,(他們)對他的感覺就像故事裏那位水手對那匹馬的感覺,因為這匹馬把他的腳伸進馬鐙裏了,水手說——‘如果你要穿上(往前走),我就只得脫下(下馬)了。”’
詹姆斯有時也相當敏感,富有同情心。當海倫·凱勒還是個小女孩子時,他就買了一個估計她會喜歡的小禮物送給她,而事實上她永遠沒有忘記這個禮物——一根鴕鳥羽毛。
(海倫·凱勒為盲人、聾人和啞巴,憑驚人毅力學會數種語言,並成為作家。她的故事在全球傳頌——譯註。)
難怪哲學家阿爾弗雷德·諾斯·懷特海總結他時說:“威廉·詹姆斯,那是位可敬的天才。”
威廉·詹姆斯 1842年出生於紐約市,他家境富裕,可萬沒有想到他竟會成了紈褲子弟,不算花花公子也只能算個淺嘗輒止的玩家。
他祖父是蘇格蘭——愛爾蘭血統,是從愛爾蘭來到美國的,他是位精明強幹的商人,還是伊利湖運河的發起人,賺了好幾百萬美元。結果,他的兒子亨利(威廉的父親)根本就不需要去工作。亨利上了兩年的教會學校,但因為覺得這裏古板的長老會教條令人難受而輟學,可是,他還是持續對宗教及哲學問題感興趣,一輩子都是如此。 33歲的時候,他遭遇到嚴重的情感危機。晚餐後,當他閑看著火堆時,突然被一陣莫名的恐懼感籠罩住了——“一種完全失去理智和可憐的恐懼,沒有任何顯然的理由”;他後來說——雖說只持續了10秒鐘,但卻讓他受到極大的打擊,在以後的兩年內持續受到反復發作的焦慮影響。看醫生,旅行和其他一些分神的辦法都不起太大作用,可最終,他在瑞典神秘主義者依曼紐·斯維登堡的哲學裏找到了救助的辦法,因為斯維登堡本人也曾受到這種焦慮感的打擊。
恢復健康後,亨利把一部分時間用於寫作神學和社會改革方面的作品(他認為自己是“一位哲學家和真理的追求者”),一方面用於對孩於們的教育上。他對美國學校不太滿意,時不時帶家人去歐洲——威廉·詹姆斯是 5個孩子中的長子——以增長見識,補充教育,再把孩子們帶回他們在紐約華盛頓廣場的家,以保持與自己文化的接觸。
結果,威廉·詹姆斯在美國、英國、法國、瑞士和德國都上過學,還接受過私人教育;他對隨家人去過的那些城市的大博物館和畫廊都很熟悉;五種語言都說得不錯;與梭羅、愛默生、格裏利、霍桑、卡萊爾、丁尼生和 J·S·密爾等經常造訪他家的名人見過,交談過,並聽過他們的高論;在他父親的影響下,他閱讀廣泛,有了哲學的基礎。這並不是說老亨利·詹姆斯就是位工頭和嚴守紀律的人,對於他那個時代來說,他是位極不平常的隨意者,是位可親可愛的父親,因為他允許孩子們在餐桌上隨便談論任何話題,而且,使他的朋友們萬分吃驚的是,他竟允許孩子們去劇院。
可是,一位可親可愛的和藹父親可能也會給孩子帶來不好的影響。 17歲的時候,威廉·詹姆斯希望當畫家,可是,老亨利·詹姆斯卻不同意這件事,並帶全家去歐洲呆了一年,以沖淡此事,因為他希望孩子在科學或者哲學裏面謀一份事業。只是因為威廉堅持要這樣,他才勉強讓他跟紐波特的一位畫家學畫。半年之後,威廉覺得自己缺乏這方面的大才,也許更多的是因為一種欠疚感而不是才氣的缺乏,他遵照父親的希望進入了哈佛大學,開始學習化學。
可是,繁文縟節的實驗室工作考驗了他的耐心,他很快轉向當時的熱點生理學,主要是因為穆勒、亥姆霍茲和杜布瓦·雷蒙在歐洲做出的開拓性工作使然。可不久,因為家庭經濟狀況開始轉壞,威廉意識到遲早得自己謀生,因此,他轉向了哈佛醫學院。醫學也沒有能夠喚起他的熱情,因此,他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跟著名的哈佛博物學家路易·阿加西茲一起去了亞馬遜河,希望自然史會成為他真正喜歡的學科。結果沒有,他不喜歡收集標本。
他回到了醫學院,可又受到各種疾病的折磨——腰疼、視力欠佳、消化不良,還有一陣陣的自殺沖動——所有這些或大部分都因為他對未來的擔心而加劇。為了尋找解脫辦法,他去了法國和德國,約有兩年的時間,在那裏沐浴,在亥姆霍茲和其他著名的生理學家手下學習,結果對新心理學相當熟悉。
最後,他回來了,並於 27歲完成了醫學院的課程。他沒有想辦法去行醫,因為他身體不太好,可是,他花時間研究了心理學,因為對前途的擔憂而心情暗淡,再加上他有關意識的科學觀點與這個世界及其父親的神秘主義和精神追求相差甚遠,因而郁郁寡歡。1870年28歲時,在經歷了一年多的郁悶後,他突然產生了與父親極為相似的情感危機。許多年以後,他在《宗教經驗種種》,通過由一位匿名的法國人為他寫回憶錄的形式,描述了這種體驗:
有天晚上,我在夜色中去一家成衣店買一件衣服,突然間,一陣可怕的恐懼感沒有預先的警告就襲擊了我,就像從黑暗中冒出來的一樣。這恐懼感就是對自己的存在的害怕。同時,在我腦海裏出現了一個癲癇病人的形象,我以前在瘋人院裏曾看見過他,一位長著一頭黑發的青年人,皮膚發綠,完全是個傻子,整天坐在凳子上,或者坐在墻上的架板上,雙腿抱膝坐在那裏。這形象就是我本人,我心裏在想。我害怕得發起科來。這之後,宇宙對我的意義完全改變了。我每天早晨醒來時,胃底會有非常可怕的恐懼感,一種我以前從不知道的人生朝露感。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體驗過了。
威廉成人後曾解釋他父親的危機,說那是對他那暴君般的父親長期壓抑住的敵對情緒總的爆發,可威廉從沒有暗示過他自己的危機應作何解釋。雅克·巴贊曾提出過一種假設:“人們完全可以合理地猜想,這是因為無法忍受的壓力所致,因為他無法反叛一位從沒有對他施過暴而只有愛的父親。”
這次攻擊使詹姆斯有好幾個月神情頹喪。在這個期間,他特別受到德國生理學家對世界的機械論看法的困擾,這就是他自己的父親一向反對的加爾文教的決定論觀點在科學上的等同物。如果機械主義論真實地反映了意識,那麽,他所有的思想、欲望和意願都僅僅不過是一些自然粒子間相互的影響,都是事先決定好了的;他對判定自己的行動毫無辦法,就像精神病院裏的那個癲癇病人一樣。
最後,跟他父親一樣,他通過閱讀從這陣壓抑中解脫出來——不過,他讀的不是斯維登堡的書,而是法國哲學家查爾斯·赫努葉論自由意誌的一篇文章。詹姆斯在日記裏這麽寫道:
(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把他的自由意誌定義——“在我興許會有別的思想時,偏偏保持住我選擇的這個思想”——改為錯覺的定義。不管怎樣,我會暫時——直到明年——認為這不是個錯覺。我的第一個自由意誌行動將會是相信自由意誌。我要隨我的意誌再進一步,不僅以這個意誌來行動,而且還要相信它,相信我自己的真實性和創造力。
他相信自由意誌的意願果真起了作用,他開始慢慢恢復了,雖然他的身體狀況一輩子都是脆弱的,而且他還時不時地有短暫的壓抑情緒出現。他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裏進行了生理學和生理心理學的廣泛閱讀,使心理健康也得到恢復。 1872年,他快30歲的時候經濟上還依靠父親的支持,而且對未來也沒有什麽計劃,這時,哈佛大學的校長,也是他的鄰居——詹姆斯一家曾在劍橋生活了一段時間——查爾斯·埃利奧邀請他去哈佛教授生理學。他接受了,在以後的35年中,他一直呆在那裏。
但不是作為一位生理學教授呆在那裏的。 3年後,他開始教授生理心理學課程,並開始在他與勞倫斯·黑爾的小實驗室裏為學生們進行演示。他繼續雜亂地讀書,形成他自己玄妙的心理學概念,並在下個3年時間裏寫了大量文章和書評,極力鼓吹他的思想。出版人亨利·霍爾特提供給他一份合同,讓他寫一本有關這門新的科學心理學的教科書。詹姆斯簽了合同,但說了聲對不起,因為他需要兩年的時間才能完成該書。結果他花了12年時間,於1890年完成了該書,但是,他寫作的這本書非常成功,遠遠超出了出版人原來的希望。
詹姆斯開始寫作這本書的那年,即 1878年,在另一方面也是一個裏程牌。36歲時,他結了婚。盡管他相信自由意誌,可是,他好像已經是某種在配偶的選擇上不是位自由的代理人。兩年之前,他父親從波士頓激進者俱樂部開會回來時宣布,他已經遇到了威廉的未婚妻,即艾麗絲·吉本斯,波士頓的一位小學教師和小有成就的鋼琴家。威廉盡管是拖著兩條腿去見她的,可是,一旦見到,樹已成船,生米搞成了熟飯。追了很長一段時間後,艾麗絲成了他忠實、堅強的妻子和好幫手,她成了5個孩子的母親,抄寫員和終身的智力伴侶。她欣賞他的天才,理解他的情感需要和氣質上的反復無常,而且,盡管有很多時候是劍撥弩張,關系不輕松得很,特別是在威廉每次要進行長時間旅行之前——他有時需要分開一陣子——但是,他們是一對忠實和互敬互愛的夫妻。
一旦結婚後,詹姆斯還殘留著的一些神經和生理上的癥狀就開始減輕了,盡管他的身體總不是盡善盡美的,不過,他對生活的態度卻是大為轉變了,那種熱情和能量是以前都沒有體驗過的。他最後終於成了一位經濟獨立、有自己的身份的男人,有家,有收入,有追求自己的目標的自由。兩年後,哈佛承認了他的特別興趣和才幹,讓他當上了哲學系副教授(他對心理學持有的大觀點在這個系裏更合適一些,而不是生理學系),並於 1889年最終把他的稱號改變了,變成心理學教授。
創立之父
詹姆斯於 1875年開始教授心理學之前,美國大學裏不存在心理學教授。當時,美國大學裏教的課程中,惟一的心理學形式是顱相學和蘇格蘭心理生理學,這是聯想主義的一個分枝,主要用作天啟教的辯護。詹姆斯本人從沒有上過新心理學課程,因為沒有這樣的課程可以上,如他所嘲笑的:“我聽過的第一次心理學講座是我自己講的。”
但在 20年內,至少有20多所美國大學開設了心理學課程,出版了3本心理學雜誌,還成立了一個專業性的心理學學會。心理學到達花期有三個原因:許多大學的校長希望效法德國心理學機構的成功,馮特訓練出來的心理學家來到美國,而且,最重要的就是詹姆斯的影響,他通過教學,通過他的十幾篇極受歡迎的文章和他的傑作《心理學原理》,把這些影響擴散出去了。
詹姆斯把實驗心理學引進了美國。他至少是與馮特同時向學生進行實驗演示的,如果不能算更早些的話,詹姆斯和學生開始進行心理學實驗的時候,與馮特與學生一起做實驗是同時的。可笑的是,詹姆斯一方面極強調實驗的價值,一方面卻覺得它十分無聊,而且在學術上也太過局限了。他通常只花兩個小時進行實驗,他告訴一位朋友說:“我天生不喜歡實驗工作,”而且,談到萊比錫大學實驗室的工作風格時說,“一想到心理——物理學實驗和完全的銅制儀器及代數公式,我就對這種心理學恐懼已極。”
然而,他相信實驗心理學,而且讓學生進行廣泛的實驗。他們讓青蛙飛速旋轉,以探索內耳的功能;他對聾啞人也做同樣的實驗,以檢測詹姆斯的假設,即由於他們的半圓形通道已經損壞,他們對暈眩的敏感度比正常人就應該少一些(他是對的);他們在青蛙腿上進行反射實驗,在人類受試者身上進行反應-時間和神經傳遞速度的實驗;而且,他們遠遠超出馮特生理心理學的範疇,還進行了催眠和自動寫作的試驗。
盡管詹姆斯不喜歡做實驗,但當證明或者駁斥一個理論最好的辦法是進行實驗時,他還是迫使自己做一些。在他寫作《心理學原理》一書有關記憶力的一章時,他希望檢測“功能”心理學家們仍然相信的一個古代人的信仰,即記憶跟肌肉一樣,它是可以通過練習來加強的,而且,記憶任何事情因此就會不僅改善對被記憶材料的記憶力,而且會增強記憶所有材料的能力。詹姆斯懷疑這一點,便讓自己當了受試者。在 8天時間內,他背誦了維克多·雨果《諷刺》一詩的158行,每行平均約花50秒的時間。然後,他開始背誦彌爾頓的《失樂園》。在38天的時間內,他每天花90分鐘時間進行背誦,直到背誦完全詩(798行)。如果練習的理論是正確的,這個長時期的努力應該能夠極大地加強他的記憶力。他又回到《諷刺》一詩,並背誦了158行——發現每行背誦的時間比第一次多花7秒時間。練習並沒有增強他的記憶力,反而減緩了,至少是暫時的。(他讓幾位助手重復這個實驗,結果大致相同。)一項在兩千多年的時間內被廣泛接受的的心理學理論,而且到今天為止還有很多外行人相信的東西被徹底駁倒了。
可是,詹姆斯自己的實驗對他的心理學思想來說只是一個來源,而且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來源。他把在哲學和生理心理學領域讀到的書全部利用起來; 1882-1883年在歐洲呆了半年多時間訪問各大學,參加實驗室活動,聽各種講座,與幾十位著名的心理學家和其它科學家們會談;與他們定期通信,並收集了對不正常思維和正常思維在催眠、藥物或者壓抑情形下進行的臨床研究材料和報告。
他通過內省得到了許多主要的見解和推想,這個極為不同的來源與馮特和學生所說的內省法有很大的差異。在詹姆斯看來,通過馮特內省法捕捉和分離思維過程中的一些單個元素是一定會失敗的:
正如一片雪花落在熱手上就不再是一片雪花,而只是一滴落物一樣,在我們想抓住某個正在結束的關系的感覺時,會發現我們抓到的是某種實在的、固體的東西,通常是我們發出來的最後一個單詞,如果從靜態的角度來看,而且以其功能、趨向,特別是在句子中的意義來看,經常就消失得沒有了。在這些情形之下,內省分析的辦法事實上就像是抓住某個旋轉著的東西來感受它的運動,或者試圖飛快地打開煤氣燈,以看看黑暗是個什麽樣子。
可是,他覺得,博物學家的內省法——按照我們自己的思想和感覺實際上的樣子來觀察它們——可以告訴我們很多有關精神生活的東西。在詹姆斯來說,這是最為重要的調查方法,他把這些方法定義為“搜尋我們自己的腦海並報告在那裏的發現”。(他是在指有意識的心理活動的內省。當時,他自己和其他心理學家都不知道,我們的心理活動有多大的一部分是在意識之外發生的。)
這樣的內省法需要精神集中和實踐,因為內在的狀態一個接一個挨得很近,經常還混合在一起,因而很難把彼此區分開來。然而,詹姆斯說,這是可行的,他把這個比作感官司感覺。正如人們可以看到的實踐一樣,人們可以通過仔細觀察,命名然後給外在的物體分類而達到與探索內在現象一樣的目的。
確切一些說,當時,關於這一點是否可能是有一個古典問題的。有意識的思維可以觀察外部的物體,可是,它如何觀察它自己的?是否有第二個意識來觀察第一個意識?我們如何知道這樣的第二個意識是存在著的——我們也能觀察到它嗎?如何觀察到它?詹姆斯對這些復雜問題有一個答案:內省實際上就是立即回憶;有意識的思維會向回看,並報告它剛剛體驗的事物。
他承認內省是很困難,也容易出錯。當感覺飛速地發生時,誰能保證它的精確順序呢?當感覺大同小異時,誰能保證它們之間的比較強度?如果兩者都只是在瞬間發生的,誰能說哪一個占的時間長一些?誰能把像憤怒這樣一種復雜感情中所有的成分都列舉出來?
然而他又說,某種內省式報告的有效性可以通過至少 56種已經驗證的實驗方法來測試和檢驗。比如,簡單心理活動的時間長度可以通過內省法進行估計,再通過反應-時間實驗來驗證;又如,一個人可以同時記憶下來多少數字或者字母的內省報告,是可以通過通覺實驗來加以驗證的。
而且,雖然有關更為復雜和微妙的心理狀態的內省報告也許不可能通過實驗方法加以驗證,但是,詹姆斯相信,由於這些動作都是可以通過內省來觀察的,因此,任何對此直接了當的敘述都可以被認為是文字上的。在任何情況下,“內省觀察就是我們首先而且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依靠的辦法”。
詹姆斯心理學思想的另一個來源——也可能是最為重要的一個來源——就是個人和非科學的來源:他對人類行為博物學的、感覺的和聰明的解釋,以他自己的經驗和理解為基礎。他許多的主要見解都來自“心理學分析”,這是傑出的心理學家歐內斯特·希爾加德在他權威性的《美國心理學》中所說的:
進行“心理學分析”就是回憶日常觀察,然後提供一個對相關經驗和行為的可行的解釋。一旦表達出來,這樣的一些解釋經常就是十分可行的,甚至於讓詳細的證明顯得毫不相關,或至少煩瑣得不值一試。莎士比亞就是這樣一位“心理學分析者”,他沒有作出任何當一個心理學家的打算。在心理學家中,詹姆斯是一位超群的心理分析者。其結果是,他鼓勵了一種全幅武裝、熱心快腸的心理學,這種心理學無意於一些枝節瑣事——一種堅強和重要的心理學勇敢地面對著心理學上最為令人困惑的難題。
經過 12年的研究、內省、心理分析和寫作之後,詹姆斯完成了《心理學原理》,這本書對他來說一直就是一個不可忍受的負擔。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兩卷本加起來近1400頁——而且完全不適合用作教科書。可是,在兩年時間內,他又從中改編出一本簡寫的教科書來。(非簡寫版以“詹姆斯”著名,簡寫本以“吉米”著名)《心理學原理》立即獲得了轟動效果,而且對美國心理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幾乎60年後,哈佛大學的哲學教授拉爾夫·巴頓·佩裏還經常說到它:“心理學中沒有哪一本著作曾獲得過如此熱烈的歡迎……其它的任何著作也沒有贏得過如此經久不衰的名聲。”
到 1892年,當詹姆斯完成吉米時,他已經在心理學上教授和寫作了17年了,對它已經有些厭倦了。從那時起,他把創造才能轉到其它一些事情上去了:教育(他講授心理學在課堂裏的應用,並於1899年出版了《與教師一席談》);不同種類的宗教體驗的實踐結果(《宗教經驗種種》於1902年出版)和哲學(《實用主義》出版於1907年,這使他成為美國著名的思想家)。
可是,他的確繼續寫作一些大眾文章,把他在《心理學原則》中提出來的思想再宣傳一番,並保持與心理學發展的步伐。 1894年,他是喚起人們註意當時還不太引人註目的維也納醫生西格蒙·弗洛伊德的第一個美國人,而且在1909年,他盡管還在生病,但還是去克拉克大學看望了惟—一次到美國來的弗洛伊德,並聽到說話。
作為一位一向反抗傳統的人,詹姆斯情願探索在可接受的科學範疇之外的心理學的形式。他對唯靈論和“靈魂”現象產生了深刻的興趣,認為這些東西是非正常心理學的延伸;他還緊跟心靈研究者們的步伐;參加一些降神會; 1884年還成立了美國靈魂研究協會。他曾經與一位垂死的朋友訂下契約,約好在他死後坐在他的屋外等待與它界的朋友對話;沒有什麽對話發生。詹姆斯把對這類主題所抱的開放的態度與嚴格的科學證據聯合在一起;後來,在他的生活中,他曾經總結說:“我發現自己相信在這些接連不斷的靈魂現象報告中的‘某種東西’,盡管我從未曾掌握到任何確切的證據……理論上講,我跟開始的時候相比沒有什麽進步。”
自 1898年起,詹姆斯因為一項個人的原因而產生了對死後世界的興趣。那年,他56歲,在阿迪龍戴克斯山區爬山時心臟勞累過度,從那以後就有了慢性心臟病。他的身體狀況不斷惡化;1907年他從哈佛退休了,在接下來的3年時間內寫了哲學方面最為重要的兩本書,1910年就去世了,享年68歲。約翰·杜威當時評論他時說:“大家一致公認,他一直是美國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如果不是因為人們對德國人和事不合情理的贊揚,我認為,他也就是他這個時代和任何國家裏最為偉大的心理學家——也許是一切時代裏最為偉大的心理學家。”
卓越心理分析者的思想
詹姆斯在心理學領域的每一個話題上都有很多話要說,這在他那個時代就已經看出來了,可是,他主要的影響還是因為下述幾個概念:
功能主義:這個標簽通常適用於詹姆斯心理學。與新心理學家不一樣,詹姆斯認為,較高等的活動是因為其適應價值通過進化過程隨年齡增長而形成的,而新心理學家們卻認為,較高級的心理活動是通過簡單元素在每個人身上積累而成的。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出版的時候( 1871)他才17歲,而《人類的祖先》出版時(1871)他已經29歲,因而對兩本書都有深刻印象。在他看來事情很清楚,意識的復雜過程之所以產生的進化,是因為他們的生命保持功能,為了理解這些過程,人們必須詢問他們要完成什麽功能。
功能主義是個舉手可得的標簽,而且很準確,只是,它只適用於詹姆斯心理學的某些部分。他沒有實際的系統,而且有意避免讓自己的思想形成一個有機的系統,因為他感覺到,現在讓心理學形成一個宏大理論的時機尚未到來。如拉爾夫·巴頓·佩裏所言,詹姆斯是位探險者,而不是制圖人。在《心理學原則》中,他提供了有關每一個心理學現象的材料和理論,從最簡單的感覺到推理,而沒有強行把一切東西歸結到一個統一的框架之中。
然而,他的確有自己鮮明的觀點。德國生理心理學家們說,心理狀態只不過是大腦和神經系統的生理狀態,而詹姆斯卻說這是“目前心理學狀態下無正當理由的妄斷”。他認為精神生活是真實的,而生理學認為人的意識只不過是對外部刺激的生理反應的觀點是不值得信賴和爭辯的:
所有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們能感覺到自己在思想,他們能區分作為內在活動或者激情的心理狀態和它可以通過認知活動來處理的所有物體。我認為這個信仰是心理學所有基本條件中最為基本的,我會拋棄任何對其確定性的奇怪懷疑,認為那對本書的範圍來說將是太過玄妙。
因此,心理學的合適主題就應該是對我們在日常生活當中都能意識到的、和它們為這個有機體所要完成的功能的“意識狀態”的內省分析。
(我們將掠過詹姆斯就生理心理學在《心理學原理》中所說的話,因為在這些章節中,除了一些清徹透明和詩意的散文以外,沒有什麽東西是明確屬於詹姆斯的。)
意識的本質:盡管詹姆斯排斥生理心理學中的物質主義,但他不能夠接受另一種形式的古典二元論,即認為意識是與肉體平行或者不依靠肉體而單獨存在的某種獨立體的觀點。這不僅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而且除了別人以外,費希納和東德斯都已經顯示,某些生理對刺激的反應引起了一些意識狀態。
詹姆斯考查了就意識-肉體問題提出的每一種主要辦法,最後確定了一種觀點上的二元論。有外在的物體,還有我們對這些物體的知覺;有一個物質的世界,還有一套與之相聯系的意識狀態。後者不僅僅是由外部事物引起的大腦狀態,它們是心理狀態,可以彼此間發生影響,而且,在意識的王國裏,它們還遵守它們自己的因果法則。
不管意識狀態最終的本質是什麽,詹姆斯說,心理學家都應該把意識-肉體這個問題擱在一邊。心理學遠遠還沒有準備好或者能夠理清生理狀態與心理狀態之間的聯系,而它在目前應該關心的問題是描述並解釋如推理、註意力、意願、想象、記憶力和感覺等的活動。從詹姆斯的時代起,這就是許多心理學流派的主要觀點——人格及個人差別的研究、教育心理學、非正常人心理學、兒童發展研究、社會心理學;的確,幾乎是任何東西,只是實驗心理學除外而已。這個學派的大部分人將會變成行為主義者和今後幾十年當中的反“心理主義者”。
意識流:詹姆斯利用內省分析作為其探索有意識思維的主要方法,他強調說,這種方法感覺到的直接的現實就是復雜意識思維無法言說的流動:
大部分書都以感覺開始,它們都是最簡單的心理事實,而且是按合成的方式進行的,總是從底下的那些建起更高的一些。可是,這就拋棄了實證主義的調查方法。沒有人曾經擁有一個自發而來的感覺。從我們出生的那天起,意識就是許多物體和關系的集中復合。心理學有權在一開始就假設的惟一基本前提就是思維本身這個事實。對於我們這些心理學家來說,這個第一事實就是,某種思維還在繼續當中。我用思維這個詞來表示任何形式的意識,而不作任何分別。如果我們可以在英語裏面說“它想”,就像我們說“(天)下雨了”,或者“(外面)刮風了”,我們就是在以最為簡單的方式和最少的假定來宣稱一個事實。因為我們不能,所以,我們都必須簡單地說,思維還在繼續之中。
詹姆斯認為意識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個過程或者功能。正如呼吸是肺的功能一樣,傳遞有意識的心理生活就是大腦幹的事情。為什麽要幹呢?“為了把一個已經變得過於復雜的神經系統導於調整自身的正規上來。”意識允許有機體考慮事物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狀態,而且,因為有了由此而來的預測能力,它可以事先計劃並調整其行動,以適應環境需要。意識“無事不起早,可除非這事就擺在眼前,否則,許多事根本就算不得一件事”。最主要的事情是要生存,那就是它的功能。
就進一步的內省,我們可以註意到,意識是有某些特征的。在詹姆斯提出的五種特征中,最有趣的是——因為它與傳統的亞裏士多德思維概念相矛盾——每個人的意識都是一個連續統一體,而不是一系列相關聯的經驗或者思想:
那麽,意識自我出現時並非一排砍碎的粉屑。像“鏈”或者“連串”這類的詞並不能合適地描述它剛剛出現的樣子。它不是接上去的某種東西;它會流動;一條“河流”,或者一條“小溪”是很自然地描述它們應該用的比喻。因此,本書再次描述它們的時候,讓我們把它叫做思想之流,意識之流或者主觀生活之流。
雖然我們的思想或者知覺的對象也許好像是不同和分開的,但我們對它們的意識本身卻是一種連續的流,它們就像是浮在小溪上的東西。
思想流的概念(或者,按照它更為人所知的說法叫意識流)在心理學家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並成為研究和臨床工作中非常有用和重要的東西。它還被很多作家立即拿去寫作意識流風格的小說,其中有馬塞爾·普魯斯特、詹姆斯·喬伊斯、弗吉尼婭·吳爾夫和格特魯德·施泰因。(施泰因實際上還在哈佛跟詹姆斯學習過。)
自我:就連意識的間歇,比如在夢中發生的,也不能中斷這個流的連續性;當我們醒來時,我們都不難在意識的流中做好這個連接,就是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可這是因為意識的另一個主要特征:它的個人本質。思想不僅僅是思想,它們還是我的思想或者你的思想。有一個個人的自我能區分自己的意識和其他人的意識,而且一時時,一天天都知道,我就是幾分鐘、一天, 10年或者一輩子以前的那個我,同一個我。
自從心理學誕生以來,思想家們一直都在掙紮著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即是誰或者是什麽知道我就是我,知道我的經驗都是發生在同一個我的身上的。是什麽物質或者實體,是什麽觀察者或者監測者解釋自我的感覺或者連續身份的?詹姆斯把這個問題稱作“最令人困惑的難題,而心理學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古典的答案是,靈魂或者超驗的自我。可是,一個世紀以前,休謨和康德都曾表明,我們不可能對這樣一個自我產生實證主義的知識。哲學家們也許還可以就此思辯,可心理學家們不能夠觀察研究它。相應地, 19世紀的實驗心理學家們甚至都不談論自我,英國聯想主義者們拋棄這個問題,認為它只不過是一些倏忽而過的思想之鏈。
可是,詹姆斯感覺到,“對一種明確的自我原則的信仰”是“人類常識”最為基本的部分,而且找到了一條將一種有意義的——而且可以研究的——自我概念歸還給心理學的辦法。我們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單獨的自我,我們認為某些事情是我或者我的。這些感覺和與它們聯系起來的行動可以進行調查,因而就是“實證的自我”。
實證的自我有好幾種元素:物質的自我(我們的身體,衣服、所有物、家人、家庭);社會的自我或者我們(我們是誰,我們與生活中的不同的人處於相互關系時如何行動——一種對社會心理學的預測,這作為一個專業幾十年後才出現);還有精神的自我,一個人的內心或者主觀的存在,他整個的心靈功能或者性格的集合。所有這些只能通過內省的辦法和觀察的辦法加以探索;實證的自我總體來說是可研究的。
可是,這還是沒有完全解決這個最令人困惑的難題。什麽東西解釋這個我性的感覺、自我狀態和歸屬感,即我就是剛才那個我這種純粹的確信?詹姆斯辨別了像屬於“純粹的自我”這樣一個完全是主觀現象的思想,並提出,它對連續個人身份的感知來自於意識流的連續性:“感覺(特別是肉體的感覺)的連續統一體的各部分的相似……構成我們所能感覺得到的那個真實、可證明的‘個人的身份’。”
詹姆斯說,既是這樣,心理學就不需要假設有一個觀察者或者靈魂在觀察這個了解一切的意識並保持身份的感覺:“表達實際的、如它們所出現的樣子那樣的、意識的主觀現象時,(靈魂)無論如何是不需要的。”他在吉米一書中把這個有力的結論說得更斬釘截鐵:
意識的狀態就是心理學完成其工作所需要的全部東西。形而上學或者神學也許能證明靈魂存在;可是,對於心理學來說,這個單一體實在的原理的假設完全是多余的。
意誌:有些同時代人說詹姆斯對心理學最有價值的貢獻是他的意誌理論,即有意識的、能引導自願活動的過程。
詹姆斯在《心理學原理》中對意誌的大部分討論都是神經生理學方面的,處理的是意誌如何生成神經脈沖,脈沖如何產生所需要的肌肉運動。可是,他所撿起來的有趣得多的問題是,我們如何一開始就想到自願采取一個行動的。關鍵的因素,按他的觀點來看,就是要提供有關我們獲取所欲求的目標的能力這方面的信息和經驗:
我們想要感覺、擁有、完成各種各樣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當時並沒有被感覺到、被擁有和被完成。如果伴隨著這個欲望的還有一種感覺,即獲取是不可能的,則我們就只是希望,可是,如果我們相信這個目標是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的,我們就會產生意願,即所欲求的感覺、擁有或者完成就應該是真實的;而目前它就變得真實了,要麽是在意願產生的時候立即發生,要麽就是在某些先決條件已經形成之後。
我們如何感覺到所欲求的目標就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的?通過經驗;通過我們對自己的不同行動會達到什麽效果的了解:“提供各種可能的、不同的運動的想法,這是意誌生活的第一個先決條件,而這些想法是由經驗根據它們不是自願的行為留在記憶裏面的。”嬰兒想要抓住一個玩具,因而手足作出無數隨意的運動,這遲早會與想要的玩具連接在一起的。它們最終會能夠產生合適運動的意願的。做個類比的話,成人積累了不同行動及其可能後果的大量的想法,我們行走,談話,進食,並執行無數其它的行動,都是通過產生合適行動並獲取所欲求的目標的意願來進行的。
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們毫不猶豫地產生日常行動的意願,因為我們感覺到這與我們想做的事情並不矛盾和沖突。可是,在其它一些時候,互相沖突的一些想法存在於我們的腦海裏:我們想做甲,但我們也想做乙,這是互相矛盾的。在這樣一些情況下,什麽東西決定我們產生采取哪一個行動呢?詹姆斯的答案:我們將兩者的可能性相比較,決定除一個以外,其它的一律放棄,因而讓這一個成為現實。當我們做好決定後,意願就接過來了;或者,人們也可以說,選擇放棄哪一個想法,註意哪一個想法這個動作即是意願行動本身。
詹姆斯舉了一個獨特的個人例子。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他躺在床上,他說,知道如果不起床就會遲到多少時間,就會讓好多事情放在那裏沒人幹,可是,他不喜歡因為起床而帶來的那種感覺,而寧願選擇繼續留在床上將會帶來的感覺。最後,他有意禁止所有的想法,只考慮那天必須做什麽事情。哎呀呀,這個思想成了他的註意力的中心,因而產生了合適的行動,他馬上就坐起來,下了床。“意願的基本成就,簡單地說,當它是最為‘自動的’時候,就是註意另一個不同的對象,並讓它在意識面前保持足夠長的時間……註意力的努力因而成為意誌最基本的現象。”
有時候,做決策是立即和簡單的,有時候很長時間而且是因為決意、推理和決策結果。不管過程如何,在每種情況下,意識是行為的原因,是因果關系中的幹擾者,而不是對外界影響被動的自動反應。自動的行動暗示著脫開意誌。
詹姆斯本人,如我們所知,後來在他的情感危機中也相信自由意誌,這個信仰曾幫他度過了難關。可是,他仍然得用科學心理學的基本信條與這個信仰調和起來:所有的行為都是,或者最終都將是可以解釋的,每一種行為都有其原因所在。如果每個行動都是可確定的原因的結果,怎麽可能有任何自由讓我們從好幾種可能的未來當中選擇一個並非完全確定的未來呢?然而,我們做一個決定,去做或者不做什麽事情的時候,不管這事情是瑣屑無聊的還是事關重大的,我們每次都能體驗驗到某種象是意誌的自由。
詹姆斯是很坦率的:“我自己的信仰是,自由意誌這個問題,從嚴格的心理學立場上來說是不可解決的。”這位心理學家希望建立一門科學,而科學是一種固定關系形成的系統,可自由意誌不是固定的、可計算的關系;它超越了科學,因而最好留給玄學家們們去鼓搗。心理學就是心理學,不管自由意誌是不是真實的。
可他又堅持說,相信自由意誌在實用主義方面看來是有意義的,也有必要。他從心理學轉移註意力以後就發展了實用主義的哲學,可它的種子還留在《心理學原理》中。詹姆斯的實用主義哲學並沒有像一些粗暴的簡單化評論所斷言的那樣,說什麽“真理就是能起作用的東西”。不過,它的確說過,如果我們將解決一個問題的各種方案的含義進行比較的話,我們會選擇相信哪一個,采取哪一個行動。如果完全相信決定論,這會使我們消極和無能;完全相信自由意誌,就會讓我們考慮各種其它辦法,來計劃,來實施方案。因此,這是實用和現實的:
大腦是各種可能性,而不是確定性的工具。然而,意識,因為有展現在它面前的自己的目的,而且也知道會導致什麽樣的可能性,經過什麽方式,如果它有一種因果的功效,將會強化有利的可能性,壓抑不利或者不相關的那些可能性……如果(意識)是有用的,它是通過其因果功效來實現這一點的,就像自動機器人理論必須屈從於常識理論一樣。
這些觀察意見雖然很有道理,也經久不衰,可是,詹姆斯討論意誌的某些部分,在今天聽上去卻很是奇怪,而且老掉牙了。在他討論“意誌的不健康”、嗜酒者或者吸毒者“被誇大的癖好”或者不能動彈的人“被阻礙住的意誌”時,人們會聽到他對罹於病痛中的人深刻的關心——也聽到道德說教性的反對意見:
沒有哪個階級(的人)比無望的失敗者更能理解人生的金光大道或獨木橋之間的差別,那些感傷的人,那些醉酒的人,那些謀士、那些“欠債的”,他們的生活是知識與行動之間長期的矛盾,他們完全懂得字面的道理,可總是沒有想到要讓自己軟弱的性格堅強起來。
詹姆斯的意誌心理學在許多年裏都是美國心理學中的重要特征,可是,在行為主義長期的統治下——從約 1920年到1960年——這個話題從美國心理學中完全消失了;在這樣一個決定論的系統當中,任何由有機體本身啟動的行為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從那以後,意誌論也沒有能夠卷土重來,至少在這個名字下是沒有的;這個詞在現代許多的心理學教科書中甚至找不到索引的條目。
然而,詹姆斯心理學有關意誌的論述在事實上是現代心理學主流的一部分,其名字是:“有目的的行為”、“意向性”、“決策過程”、“自我控制”、“選擇”、“自我功效”等等。現代心理學家,特別是臨床心理學家都相信行為是,或者最終必將是完全能夠解釋的,可是,人類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指導他們自己的行為的。如果心理學家沒有能夠回答這兩個概念為什麽能夠同時都是正確的,那麽,他們經常就來找詹姆斯自己的解決辦法:即這樣一個信仰,我們不能夠影響我們自己的行為,因此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即如果能夠,則會產生有益的成果。
無意識:詹姆斯心理學關心的幾乎全部都是有意識的心理生活;在《心理學原理》的某些部分,人們會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即根本就沒有無意識的精神狀態,大腦裏面發生的無論什麽事情,根據定義都是有意識的。可是,在許多地方,詹姆斯都曾對這個問題持不同的看法。在談論到自願行動時,他小心地區分我們有意識地命令的肌肉運動和其它的運動——即自願行動的大部分——這些運動長期以來被執行和進行著,會立即和自動地跟隨心理的選擇,就好像是自己作出的選擇一樣。我們談話,爬樓,脫掉或者穿上衣服,根本就不考慮所需要的身體運動:“心理學中的一個普遍原則就是,意識會放棄所有不再有利用價值的過程。”在許多種熟悉的活動中,我們都實際上在根本不考慮需要的運動時效果更好:
我們投出東西,抓住東西,射擊某物或者砍下某物時,接觸得越少,肌肉用力越少,我們反而做得更好,我們的意識也反而看得也更加清楚(更遠的東西)。盯住你瞄準的地方,你的手就會抓住它;想著你的手,反而就會錯過它。
因此,詹姆斯預測了現代學習研究,而這些研究證明,通過實踐,更復雜一些的自願動作,比如像彈鋼琴,開車或者打網球都是“學得過熟了”,而且很大部分是在有意識的思維發出一個總的命令之後很快無意識地完成它的。
他還看到,當我們不註意體驗時,我們也許會對這些東西不太註意,盡管它們對我們的感官會產生正常的影響:“我們醒著時,對習慣性的噪音等無動於衷,這證明,我們可以忽略否則會感覺到的東西。”
詹姆斯還很清楚無意識在非正常人心理學中的特殊現象的作用,比如,引用了法國心理學家艾爾弗雷德·比奈報告的一些歇斯底裏盲目的例子:“比奈先生發現,他病人的手無意識地寫下他們的眼睛正在無效地努力著要‘看見’的東西。”可是,詹姆斯的註意力集中在有意識的心理生活上,他不能想象完全無意識的知識;他感覺到,不管什麽形式,不管在什麽地方,所有的知識都是有意識的。他跟隨另一位法國當代人,即彼埃爾·讓內的思想,認為這樣的些似是而非的無意識知識都是一種分裂人格的結果;主要的人格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卻是為分裂的第二人格所“意識到”的東西。
詹姆斯以同樣的方式解釋催眠狀態下的某些方面,特別是催眠後的暗示,在這樣一些情形之下,病人在恍惚的狀態中接受了一些指令,在醒過來之後就執行這些指令,可還是對按照指令所進行的事情一無所知。分裂的人格假設是很差的,非常有限,而且經不起實證的檢驗,可是,詹姆斯在無意識作為一種現實被普遍接受很早之前表達這個觀點的時候至少承認,某些精神狀態是發生在主要的意識之外的。
在《心理學原理》出版之後的許多年裏,詹姆斯擴大了他的無意識觀點,並依靠這個擴充來解釋夢幻、自動寫作、“魔鬼附體”和《宗教經驗種種》中報告的許多神秘體驗。弗洛伊德已經開始發表自己有關無意識的一些觀點了,可詹姆斯不一樣,他不認為無意識是動機的來源,或者是思維想從意識中驅除不能為社會所容忍的性願望的方法。可是,早在 1896年,詹姆斯就講到了弗洛伊德發現的歇斯底裏癥狀減輕辦法的可能用途,而且,在聽說1909年弗洛伊德在克拉克大學講演後,他說:“我希望弗洛伊德及其弟子們能夠把他們的思想運用到極致……他們一定會對人類本性的理解投下一線曙光。”
情緒:詹姆斯提出過一個很不起眼的理論,這個理論遠遠沒有前面所述的大部頭理論著名,但卻引向了更多的研究。這就是他的情緒理論,它很簡單,但也同樣具有革命性。我們感覺到的情緒,並不是引起像快速跳動的心臟或者汗流不止的手掌這類肉體癥狀的那些東西,反過來,是對外部刺激產生反應的神經系統產生這些生理癥狀的,而我們對這些生理癥狀的感知就是我們叫做情緒的東西。這個說法如此有趣,如此具有說服力,它值得我們長篇大段地引用它:
我們自然的思維方法……就是,對一些事實的心理感知激發心理叫做情緒的心理效果,而後面的心理狀態又會產生肉體表達。我的理論正好相反,即說是,肉體的變化直接跟隨對引起刺激的事實的感覺,而且,我們對這同一些變化的感覺就是情緒。常識說,我們失去了財產,我們會痛苦和哭泣;我們會見一頭熊,會感到害怕而逃走;我們受到竟敵的侮辱會生氣,然後反擊。這裏要辯護的假設說,這個順序是不對的,一個心理狀態並不是直接由另一個心理狀態引發的肉體的表達必須首先放在中間,更為合理的表述應該是,我們感到難過,因為我們哭了,感到憤怒,是因為我們反擊了,感到害怕,是因為我們在發抖。
他把這個理論建立在內省的基礎上,人們只需要仔細地朝裏瞧一瞧就知道,人們的情緒是從生理表達中發展而來的:
如果沒有跟隨感知而來的身體狀態,則感知在形式上就會是純粹認知性的、蒼白、無顏色、缺乏情感的溫暖。我們也許會看見這頭熊,並想著最好是逃走省事,接受侮辱並覺得奮起反擊是正確的,可是,我們不應該在事實上感到害怕或者憤怒。
幾乎就在同時,同樣的理論由一位丹麥生理學家卡爾·朗格提出來了,他的工作詹姆斯是予以了承認的。盡管他和朗格並沒有在這個理論上進行合作,但它很快便被確認為詹姆斯-朗格理論,並在今天的教科書中以這個名字進行討論。
這個理論有一個奇怪的歷史。它很快引起爭議和研究,最終被認為在許多方面是錯誤的。沃爾特·坎農是位哈佛生理學家,他在 1927年顯示,有些不一樣的情緒都伴隨有總體上是同樣的身體反應;生理反應不一定具體到能夠解釋不同情緒的程度。比如說,憤怒和害怕都伴有心跳加速和血壓升高。另外,坎農說,內臟反應時間很慢,但情緒反應卻經常是立即產生的。坎農的結論是,情緒刺激會激發丘腦(更新的研究已經精確地指出了下丘腦和邊緣系統);從大腦開始,信息會向外發出,一方面向自動的神經系統,從而在此生成內臟變化,一方面向腦皮質層,在這裏生成情緒的主觀感覺。
可是,詹姆斯-朗格理論仍然受到心理學家們的高度註意。它在假定情緒有生理成因上是正確的,盡管現在這些成因都被確認為自動的神經過程而不是內臟變化。而且,盡管這個理論有不精確之處,它還是具有實際的應用的。我們可以控制對刺激的生理反應,也就可以在同樣程度上控制聯想情緒。我們可以數十來控制憤怒,可以吹口哨而保持樂觀勇敢,可以跑步或者打網球以區除煩惱。許多現代心理醫療家都教病人進行放松鍛煉以減少焦慮或者害怕,還可以用自信的態度練習站立、行走和談話,以獲得對自己的信心。心理學家保羅·艾克曼及其在加利福尼亞大學醫學院的同事最近顯示,當誌願者有意做一些與某些情緒相關的面部表情時——驚奇、討厭、悲傷、憤怒、害怕、幸福——這些會影響到心跳和皮膚溫度,並誘發少量合適的情緒。情緒的生理表達引起某種程度的情緒;總起來說,詹姆斯-朗格理論有一部分是正確的。
詹姆斯式的矛盾
大凡讀過詹姆斯心理學作品的人一定會時常感到困惑:詹姆斯總是清晰明白而且很有說服力的,可是,在同一個話題相反的方面,他也是如此。詹姆斯經常是自相矛盾的,不是因為頭腦混亂,而是因為他在學術問題上太過寬泛,無法使自己局限在一個封閉或者連續的思想體系內。著名的心理家研究者和幾十年前的一位理論家戈登·奧爾波特總結了詹姆斯變色龍一樣的習慣:
光是在《心理學原則》一書中,我們就能找到極明顯、使人迷惑、公然的矛盾之處。比如,他既是一位實證主義者,也是一位現象主義者。星期二、四、六,他會指向行為主義和實證主義,不過,在星期一、三、五他好像更富有才氣,這時候,他會寫到意識流、宗教體驗的種類和戰爭的道德名稱。
可是,奧爾波特卻認為這種前後不一致是一種美德,自有其好處。他談到詹姆斯“高產的矛盾之處”;認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經常會揭開問題的蓋子,好讓後來人加以攻破。
可是,結果詹姆斯對心理學的影響雖然很大,卻是一陣陣子的;雖然流傳甚廣,但從沒有處於主流地位。詹姆斯避免創立一個系統,沒有形成任何學派,很少培訓研究生,也沒有追隨者。然而,令人吃驚的是,他的思想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成了主流心理學的一部分,特別是在美國。詹姆斯在實驗室方法和實驗方法學上面輸給了馮特,可詹姆斯的心理學極其豐富,有現實主義色彩和實用主義用途,從整體上勝過了馮特系統。如雷蒙德·番切爾說的:
詹姆斯將心理學從某種深奧難解和抽象的科學,其內省式方法學的難度使一些學生避之不及,轉變成了一門直接談及個人興趣和關心的問題的學科。詹姆斯讓心理學產生了一種特征,使它成為一個“下三流的小課題”,它排除了大家想知道的一切,但在他自己論述心理學的著作中,卻與這種特征極不相符。
在主流之外,詹姆斯還在兩個方面影響了心理學,這兩個方面都是實際的。一是:他建議將心理學原理應用到教學當中去,這已經成了教育心理學的核心。另外一個是: 1909年,作為“國立精神衛生委員會”的高級執行委員,詹姆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讓洛克菲勒基金會和其它一些財團將成百萬的美元分配到了精神衛生運動、精神醫院的發展和精神衛生職業人員的培訓中。
當美國心理學協會 1977年慶祝其75歲生日時,開幕式講演人戴衛·克萊奇說威廉·詹姆斯是“培養了我們的父親”。談到在過去四分之三世紀的時間裏解決由詹姆斯提出的一些問題的努力時,克萊奇說:“就算我把一切的收獲和成就全部加起來,再乘以希望這個系數,所得的總數還是不足以作為足夠豐碩的貢品供奉在詹姆斯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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