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海國觀想 (6)

平視“美國月亮”

——讀《美國浮世繪》有感

記得哪一位華裔學者說過:到美國三個月,可以寫出三本書;旅美三十年,反而無以舉筆為文了。近年來,坊間華文書市流行的種種旅美歐行一類的文字,大抵是這樣兩類:要麽是“三個月”式的水過鴨背的觀察與書寫,雖然總能洞開某一扇新的窗口,拓出某一種新的視界,卻總嫌太“即景”、太“速成”、太“快餐”化;要麽是“三十年”們那些術語高深、高堂講章式的“西方研究”、“話語探討”之類,架子嚇人而內囊空虛。我一直想在“文化快餐”與學院派的“滿漢全席”之間,尋找一種像一杯清茶、一壺淡酒、一席家常小肴一樣的書寫視角,建立自己一種平實而非獵奇的、可以自由進出也可以品味賞玩的異域觀察與閱讀的趣味。讀完新近面市的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裸眼叢書”之一、王瑞蕓的《美國浮世繪》,我就有這種滿足感,覺得這是它最值得向讀者推薦的地方。

說來無甚驚奇,如果不加注意,你很容易把《美國浮世繪》混同於當今坊間那些描述域外風土人情的“三本書”們。《美國浮世繪》是作者的旅美生活實錄,講述的是“我的美國教授”、“我的美國鄰居”、“我的美國同學”等這樣的平實故事。從經歷上看,作者王瑞蕓本來是應該歸入“三十年們”的行列的。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即已負笈美國,從1980到2000年,剛好跨過三個十年,按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來的“留學輩份”算,幾乎可歸入“奶奶輩”了。難得的是,書中始終保持著“三本書”們那個乍一接觸異域文化的新銳視角,這種視角的異質“驚奇感”,是要緊緊吊住讀者胃口而讀之欲罷不能的。讀《尼克和安妮》、《一個關於美國富人的故事》等,那種忽然發現了某個超出常規想象的世界、仿若窺視他人內裏生活情狀的快意感受,使得此書在我們家中成為搶手貨,妻子和我為爭得某文的“先讀權”而幾乎要發生口角。同時,這一新鮮視角,又不是隔岸遙望式的“仰視”的、或者自以為成竹在胸式的“俯視”的(那大抵是“三十年們”常有的角度),而采取的是一種置身事中的平視眼光,作者既是觀察的“他者”又是敘述中的“我們”,既觀察入微,寫來臨場感十足而趣味橫生:又獨有洞見,每每在許多平凡話題裏生發新思,讓你讀罷掩卷沈吟再三。

這是一本“有思想”的書。處處透出作者平實深摯的思見。比方,對美國學院派式的“學術追求”,書中的多篇文字都言及作者自己在一度沈迷而後幡然有悟的細致過程,寫來讓人怦然心驚又感到豁然暢朗。“……每天讀書十幾個小時,絞盡腦汁寫那種只給教授一個人看的文章。那種文章是從這本書抄到那本書的雜拌兒,但教授要看的就是這種雜拌兒,你引的書越多,就說明你越有能耐——淵博!在這種價值觀的推動下,事情變得滑稽起來。我們在研究藝術史,卻已輪不到去研究作品本身,你必須去研究所有對這張作品的研究。前人的研究仿佛是這張作品的路障,你得越過這些路障設法走到最前面去。然後,你的研究將成為另一道添置的路障,給後人擋道。整個事情就是這樣,能越過別人的路障是一種能耐,能擋住別人是另一種能耐,我們這群人於是就在這種累人的遊戲裏互換這兩種角色。……你必須拼命設法跟別人說得不一樣,這被定義為創造力。”作者最後決意背棄這樣一種“學術生活”,哪怕脫離“主流”而甘處“邊緣”也在所不惜,因為——“這是一個可怕的接力賽,不知道這樣無休止的研究會把我們最終引向哪裏去。”(《年輕並不見得好》)這樣清醒的認識,可謂一語道破了當今西方院校各種術語新穎而於事無涉、“各領風騷三五天”的“主義”時潮的根本癥結所在。在今天各種脫離社會真實命題、亦步亦趨追著歐美院校“主流”話語而卻自以為是“獨立思考”的流行時潮之中,不啻是一記清鐘罄響。正如作者在自序中說:“僅是把西方藝術史從原始到現代摸熟算個什麽事呢?這還真不算有多少文化。且只看我跟西方人接觸時那副拿捏不住自己的模樣——不知道對他們應該恭敬還是隨便,經常會把這兩點都做得過火,這其實反映了自己對西方的緊張。仿佛西方,更具體地說,美國,是一個神聖的光環,籠罩著從那裏走出來的每一個人。我相信,這種心態對國內不了解美國的人可能至今還是鮮活的。真有文化,何以如此怯場?”

在這樣一種平實的——回到生活真實、同時在生活真實中了解生命的實在意義的生活態度和寫作視角之下,《美國浮世繪》裏的許多細微觀察和思考,就變得別意、別趣橫生了。比方,寫中國人的重視吃和美國人的重視禮物包裝背後的文化潛意識(《吃飯》);寫對賭城拉斯維加斯背後透現的“美國民族的可愛”(而非一般想象的對“腐朽沒落”的“批判”,《拉斯維加斯記》);包括,對今天被市場和流俗捧到了天上去的畫家梵高的認識:“他失意的時候,他的卑賤被誇張了;他得意的時候,他的偉大被擡高了。”(《偉大的梵高》)在在都有過人的見地,都是從真實的意義土壤裏掘出來的鮮活的思考果實。

作為一個散文隨筆的讀本,這樣一種平和坦然的心境,還化作了作者仿若清水清風一樣清簡淡雅的文字。書中寫人物,無淪寫美國人(“我的美國教授們”、“同學們”、“鄰居們”)寫中國人(《三家村》《我的朋友朱麗》《記一位舊識——李曉英》),寫來情感飽滿卻筆觸節制且遊動立體。幾篇看似閑散的文字,寫貓的《塞巴斯卿和亞蒂》《戒指》《喝酒>《雞》與《養蠶》,細致的白描裏那種略帶冷然而富穿透力的觀察評述,那種不經意的幽默和逗人的童心童趣,都配得上《喝酒》裏形容“烏河純釀”的那句話:“溫和而有余味”,讓人讀得舒坦爽快而不欲釋卷。

<美國浮世繪》裏貫穿的這樣一條思感線索是相當值得重視的:不要用觀念來層層阻隔自己、修正自己、裝飾自己(見《戒指》);不要“用觀念去否認自己生命的真體驗”(《喝酒》)。我們中國人感知外域的方式,常常喜歡非“親”即“夷”的走極端。過去這一百年來,關於這個“美國月亮”,就充滿了各種“天堂”、“地獄”式的言說定式。前些年一部流行小說及同名電視劇更把這種定式格式化了:“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美國,因為美國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美國,因為美國是地獄。”這種思維定式“外化”到社會政治生活的進程裏,就容易陷入心理學上所謂“非羨即妒”或“羨妒交雜”的心態。百年來要麽“全盤西化”要麽“美國佬滾出去”的折騰,其實都源出於同一個被大大誇張強化了的民族主義的“強國夢”。這其中缺的,其實正是一種擺脫理念的框框條條的,真實體驗生活和生命的知人論世的平常心。

有一句流行熟語說:“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對外部世界的觀感,其實源自對自身生命的認識尺度,和對自身內在生活方式的透視和把握能力。中國人是人,美國人也是人。只有回到人性的真實內涵上、生活的真實細微上,去體味,去透視,擺脫以往用要麽“仰視”要麽“俯視”的習慣,我們才可能找到一個平視他人也平視自己的面世態度,才可能在參與中包容,又在包容中理解,再在“有容乃大”中找到自己真實的自信。用作者在自序的一句話說,則是:“人出生在哪裏並不重要,做中國人還是做美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了解生命的意義,不解決這個問題,你在哪裏生活都會有問題。……我們應該認識人生,認識一種剝離了種族、國家和文化的基本人生。”這種對真生命、真生活的真感受,正是讀完《美國浮世繪》讓人低徊再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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