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6)

他在房間裏消磨了兩小時,下午就乘小汽艇經氣味難聞的鹹水湖到威尼斯。他在聖馬科登岸,走到廣場上喝了一會茶,然後按照他在本國時的習慣到街上逛逛。但這次散步卻使他的情緒起了一個突變,完全推翻了原來的決定。

在狹隘的街巷裏,天氣悶熱難當,氣壓也很低,因而住房,裏、店鋪裏、菜館裏都發出各種氣味。油腥和其他各種香氣混雜在一起,煙霧騰騰,無法散逸。香煙的煙霧似乎在空中凝住了,好久飄散不開來。狹街小巷裏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點也引不起這位散步者的興趣,反而使他煩躁不安。他路跑得越多,就越是心煩意亂,這也許是海邊的空氣和內地吹來的熱風造成的結果,因而他又激動,又困倦。他一陣陣淌著汗,怪難受的。他的眼睛不聽使喚,胸口悶得發慌,好象在發燒,一股血直往額角上沖。他急急忙忙離開了擁擠不堪的商業街巷,跨過幾座橋一直來到貧民區。乞丐們向他糾纏不休,河道上散發著惡濁的氣味,他連呼吸也感到不舒暢。終於,他來到威尼斯中心一個靜僻的地方,這裏無人問津,但卻引人人勝。他在噴泉旁邊休息一會,揩著額上的汗珠。他覺得非動身回去不可。

他又一次感覺到——現在再也清楚不過了——這座城市就氣候來說,對他的健康是非常不利的。硬要在這兒住下去看來是不明智的,而以後風向會不會轉變也很難說。應當馬上作出決定。現在立刻就回家,他辦不到。那邊,無論夏天或冬天,都沒有他適宜的住處。不過海洋和沙灘並非只有威尼斯才有,其他地方可沒有臭熏熏的鹹水湖和熱浪逼人的煙霧。他記起離的裏雅斯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海濱浴場,人家在他面前曾稱贊過它。為什麽不到那邊去呢?馬上就動身吧,這樣,他再換一個環境住下來也許還是值得的。他主意已定,於是站起身來。他在離這裏最近的停船處雇一只平底船,船兒經過好兒條陰沈沈的、曲曲折折的河道向聖馬科搖去。它在用大理石雕成而兩側刻有獅子圖案的華麗的陽臺下劃過,從滑溜溜的墻角邊繞過,又從一些淒涼的、宮殿式的屋字門前經過,店鋪的大幅招牌倒映在晃動著的水波中。他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因為船老大和織花邊的、吹玻璃的小商販勾結在一起,一忽兒在這兒、一忽兒在那兒停下船來,誘他上岸觀光,買些小玩意兒。這樣,這番別有風味的威尼斯之遊剛剛在他身上產生了魅力,就因海上霸王的求利心切而黯然失色,使他的心又冷了下來。

他回到飯店來不及晚餐,就到賬房間打招呼:因為某些意料不到的事,他明天一早就得離開。賬房深表遺憾,把他的賬目一一結清。他吃好飯後、就在後面露臺的一把搖椅上坐著看報,度過不涼不暖的黃昏。在上床休息以前,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好,準備明天動身。

他睡得不是最好,因為一想到往後的旅行,他就感到焦灼不安。當他早上打開窗戶時,天空依舊一片陰霾,但空氣似乎清新些了——就在這時,他開始有些後悔。他匆匆宣布動身不是操之過急,有些失策嗎?難道它不是他當時身體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後果嗎?要是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不這麽快就灰心喪氣,讓自己努力適應威尼斯的氣候,靜待天氣好轉,那麽他現在就能和昨天一樣,在海灘上度過這個早晨,不必為動身的事勞累忙碌。太晚了。現在他不得不再希冀著他昨天所希望獲得的東西。他穿好衣服,八點鐘時下樓吃早飯。

他走進餐廳時,裏面還空無一人。當他坐著等菜時,稀稀落落地來了一些人。在喝茶的當兒,他看到波蘭姑娘們隨著她們的女教師出現了:她們一本正經地走到窗口的桌於旁坐下,容光煥發,但眼睛裏還有一些紅絲。接著,門房畢恭畢敬地向他走來,通知他可以動身了。汽車等在外面,準備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至上飯店,從那裏,這些客人可再乘汽艇經過公司的私開運河到達火車站。時間很緊。但阿申巴赫卻不以為然,火車開的時間,離現在還有一小時多。對於旅館裏過早地催客人離開的那種習慣,他感到很不滿意,他要門房讓他再在這裏安安靜靜地吃一頓早飯。那人猶疑不決地回去,五分鐘後又出現了。他說,汽車不能再等下去。“那麽就讓它開走吧,只是要把箱子帶走!”阿申巴赫激動地回答。他本人到時間可以乘公共汽艇去,動身的事情他們不必操心,讓他自己決定吧。服務員欠著身子走了。阿申巴赫擺脫了服務員的絮叨,感到很高興,他從容不迫地吃完早飯,還從待者那裏接過一張報紙來看看。最後他總算站起身來,時間委實十分局促。正在這時,塔齊奧跨過玻璃門走進餐室來。

他跑到自己的餐桌去時,在正要動身的阿申巴赫面前走過。在這位頭發花自、天庭飽滿的長者面前,他謙遜地垂下了眼睛,然後以他慣有的優雅風度擡起頭來,溫柔地凝視著阿申巴赫的臉,走開了。別了,塔齊奧!阿申巴赫想。我看到你的時間太短了。他一反常態,撅起嘴唇作出一副道別的姿態,甚至輕輕發出聲來,還補充說一句:“上帝祝福你!”於是他起身就走,把小賬分給侍者,與那位矮小、和氣穿法國式上裝的經理告別,象來時那樣徒步離開飯店。他穿過橫貫小島的開著白色花卉的林蔭道來到汽船碼頭,後面跟著拎手提包的服務員。他趕到碼頭,上了船,但乘船時感到悶悶不樂,思想負擔很重,而且深為悔恨。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開過鹹水湖,路過聖馬科,一直駛往寸運河。阿申巴赫坐在船頭的圓凳上,手臂倚著欄桿,一只手遮住眼睛。市郊公園在他的眼前掠過,不一會,儀態萬方的廣場又展現在前面,然後漸漸遠去,接著是一排排宮殿式的屋宇,河道轉向時,裏亞爾多燦爛奪目的大理石橋拱就映入眼簾。阿申巴赫出神地望著,胸口感到一陣絞痛。威尼斯的空氣,以及海洋和沼澤隱隱散發出的腐臭氣味,曾促使他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城市,但現在他又感到依依不舍,深情而痛苦地吸著這裏的空氣。難道他過去不知道、也不曾體察到,他是多麽懷戀著威尼斯的一切景物?今天早晨他只是稍感遺憾,懷疑自己這麽做是否不智,而現在,他卻是愁腸寸斷,心痛欲裂,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潤濕了他的眼睛。他責問自己,這一點他過去為什麽竟然沒有預見到。使他耿耿於懷、也是三番兩次最使他受不了的,顯然是因為他怕再也見不到威尼斯了,今後將和這個城市永別了。既然他兩度感到這個城市有害於他的健康,兩度逼他抱頭鼠竄而去,那麽今後他就應當認為這是一個萬萬住不得的地方,這裏的環境他可適應不了,再上這兒遊覽自然毫無意義。是的,他覺得如果現在就走開,他一定為了自尊心不願再來訪問這個可愛的城市。他在這裏感到體力不支已有兩次了。他精神上向往這兒,但體力卻夠不到,因而在這位年長者的心裏引起了異常激烈的思想鬥爭。他認為體力不濟是十分丟臉的事,無論如何要置之度外,同時,他也不理解為什麽昨天竟能處之泰然,思想上毫無波動。

這時汽船已快到火車站,他憂悶已極,仿徨無主,不知所措。對這位受痛苦煎熬的人來說,離開看來是辦不到的,但回去也勢所不能。就這樣,他恍恍惚惚地走進車站。時間已很晚了,如果他要趕上火車,他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他一會兒想上車,一會兒又不想上。可是時間逼人,催他趕緊采取行動。他急急忙忙買了一張車票,在候車室一片混亂的喧囂中去找一位飯店派在這裏的服務員。這個人終於找到了,他告訴他大箱子已發出去了。真的已發出了嗎?是啊,發到科莫去了。到科莫去了嗎?於是急匆匆的你問一句,我答一句,問的人怒氣沖沖,答的人尷裏尷尬,終於才能明白這只箱子在至上飯店已經放錯,行李房把它跟別人的行李一起送到方向完全不對頭的地方去了。

阿申巴赫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動聲色。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的神色如何是不難想象的。他欣喜若狂,興奮得難以令人置信,胸口幾乎感到一陣痙攣。服務員急忙去查問那只箱子、看能否把它追回,但不出所料,回來時絲毫沒有結果。於是阿申巴赫說,他旅行時非帶這件行李不可,因此決定再回到海濱浴場的飯店裏去等這件行李送到。公司裏的汽艇還在車站外面等著嗎?那人斬釘截鐵他說,它還等在門口。他用意大利話向售票員花言巧語說了一通,把買好的票子退回,而且鄭重其事地保證說,他一定要打電報去催,一定要想盡種種辦法把箱子立刻追回。說也奇怪,我們這位旅客到火車站才二十分鐘,就又乘船經大運河回海濱浴場了。

這是多麽奇異的經歷啊——它是那麽不可思議,那麽丟臉,又是那麽富於戲劇性、簡直就象一場夢!他本來懷著極其沈痛的心情要跟這些地方訣別,但在命運的播弄下,他此時居然又能看到它們!疾馳的小艇象一支箭那樣向目的地飛去,船頭的海浪激起一陣陣泡沫,它在平底船與汽船之間巧妙靈活地轉著舵,變換著航向;船上坐著他唯一的旅客。他表面上有些生氣,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其實卻象一個逃學的孩子,在竭力掩飾內心的慌亂與激動。他的胸脯不時起伏著,為自己這一不平凡的遭遇而暗自失笑。他對自己說,任何幸運兒也不會有這樣好的運氣。到時候只要解釋一番,讓人家張著驚愕的臉看你幾眼,就又萬事大吉。於是災禍避免了,嚴重的錯誤糾正了,而他本來想拋在背後的一切,又將展現在他的眼前,而且任何時候都可以屬於他……難道汽艇飛快的速度欺騙了他,或者現在真的有太多的海風從海面上吹來?

海浪沖擊著狹窄的運河兩旁的混凝土堤岸,這條運河流過小島一直通到至上飯店。一輛公共汽車等在那邊接送歸客,它越過波紋粼粼的水面一直把他送到海濱浴場飯店。這時,那位身穿拱形外套、留著小胡子的矮小經理跑下石階來迎接他。

經理對這次意外的差錯低聲下氣地表示抱歉,並且告訴他,他本人和飯店管理部門對這件事是多麽難受,同時還贊揚阿申巴赫,說他決定留在這裏等行李送回是多麽英明。當然,他以前的房裏已有客人,但馬上可以另外開一同絲毫不差的房間。“pasdechance,monsieur,”(法文:運氣不好,先生。)開電梯的瑞士人在帶他上樓時微笑地對他說,就這樣,我們這位溜回來的人又在房間裏歇下來,這間房間的方位與擺設跟上次那間幾乎一般無二。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上午,一切都是亂紛紛的。他感到頭昏目眩,精疲力竭。他把手提包裏的物件一一在房裏安頓好後,就在敞開的窗子下面一把靠背椅裏坐下來休息。海面上呈現一片淺綠色,空氣越來越稀薄清新,海灘在一些小屋和船兒的點綴下,顯得色彩繽紛,盡管天空還是灰沈沈的。阿申巴赫兩手交合著放在衣兜上,眺望著外面的景色。他為重返舊地而高興,但對自己的遊移不定——有時甚至連自己的真正意圖也摸不透——卻老不痛快。就這樣約摸有一小時光景,他靜坐養神,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麽。中午時,他看到塔齊奧從海灘那邊跑來,穿過圍欄,沿著木板路回到飯店,身穿一件有條紋的亞麻布上農,胸口紮著一個紅結。阿申巴赫在高處不待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認出他來。他暗自說:嘿,塔齊奧,你又在這兒了!但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這種隨隨便便的問候話實在不能出口,它不能代表內心的真實思想。他只覺得熱血在沸騰,內心悲喜交集,他知道只是為了塔齊奧的緣故,才那麽舍不得離開這兒。

他居高臨下地默坐著,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省察自己的內心。他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笑得那麽真切而富有生氣、然後他仰起頭來,提起了本來松垂在安樂椅扶手上的兩只臂膊,手掌朝外,做了一個慢騰騰的回轉動作,宛如要張臂擁抱似的。這可以看作是一種歡迎的姿態,一種能平心靜氣承受一切的姿態。

這些日子裏,臉頰熱得火辣辣的天神總是光著身子,駕著四匹口噴烈焰的駿馬在廣漠的太空裏馳騁,同時刮起一陣強勁的東風,他金黃色的暴發迎風飄蕩。在波浪起伏的、寧靜而浩瀚的海面上,閃耀著一片絲綢式的白光。沙灘是灼熱的。在閃著銀白色霞光的蔚藍的蒼穹下,一張張鐵銹色的帆布遮篷在海灘的小屋面前伸展著,人們在這一片親自布置好的陰涼的小田地裏度過早上的時光。但晚間的風光也旖旎動人,園子裏的花草樹木散發出陣陣清香,天上星星群集,夜幕籠罩著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發出幽幽的低語聲,令人心醉。這樣的夜晚,預示著明天準是個陽光燦爛、可以悠閑地消受的好日子,展現著一片絢爛多彩的、能有種種機會縱情遊樂的美妙前景。

我們這位客人因正好運氣不佳稽留在這裏,但他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領回絕不是他賴著不想再走的原因。整整兩天,他不得不忍受著隨身用品短缺的種種不便,不得不穿著旅行裝到大餐廳裏吃飯。送錯的那只箱子終於又放在他的房間裏了,他把箱子裏的東西全部清理出來,在衣櫃和抽屜裏塞得滿滿的。他決定暫時再住下去,多少時間也沒有一定。一想到今後能穿著絲衫在海灘上消閑,晚飯時又能穿著合適的夜禮服在餐桌旁露面,他不由感到一陣喜悅。

這種愉快而單調的生活已在他身上產生了魔力,這種恬靜安閑而別有風味的生活方式很快使他著了迷。這兒有非常講究的浴場,南面是一片海灘,海灘旁邊就是風光秀麗的威尼斯城——這一切都是那麽引人入勝,住在這裏確實太美了!不過阿申巴赫是不愛這種享受的。過去,一遇到可以排愁解悶、尋歡作樂的場合一不管在哪兒,也不管在什麽時候——他總滿不在乎,不一會就懷著憎惡不安的心情讓自己再在極度的疲勞中煎熬,投入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神聖而艱苦的工作中去,這在他青年時代尤其如此。唯有這個地方迷住了他的心,渙散了他的意誌,使他感到快樂。有幾次,當他早晨在小屋前的帳篷下出神地凝望著南方蔚藍色的大海時,或者當他在和暖如春的夜間眼看著燦爛的燈光一一熄滅而小夜曲悠揚的旋律漸漸沈寂下去時(這時他躺在乎底船的軟席上;他在馬可廣場上逛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在星光閃爍的太空下讓船兒把他從那邊帶回到海濱浴場),他總要回想起他的山鄉別墅,這是他每年夏季辛勤創作的地方。這裏的夏天陰雲密布,雲層黑壓壓地掠過花園的上空;晚間,可怕的暴風雨吹熄了屋子裏的燈光,他餵養的烏鴉就霍的跳到樅樹的樹梢上去。相形之下,現在他多麽舒暢,仿佛置身於理想的樂土,也仿佛在一個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國土裏邀遊;那裏沒有雪,沒有冬天,也沒有暴風雨和傾盆大雨,只有俄西阿那斯(希臘神話中司河海之神)送出一陣陣清涼的和風,每天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過去,不用操心,不必為生活而掙紮,有的只是一片陽光和陽光燦爛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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