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義孚《浪漫地理學》(3)

如果地理方面的著作在過去獲得的關注更多,那並不是因為那時的地理學家更有天分。真正的原因是,地理學在當時是一個不夠專業和學術的領域,因此無論是在內容還是風格方面,都沒有什麽是可以接受、什麽是不可接受的嚴格規定。那時的地理學更像是業餘人士的嗜好,他們受求知欲的驅使,而免於既定的研究計劃和路徑的束縛。這樣的結果便是,那時的地理學著作更加文學化、富於想像力,且直面大眾讀者;但從消極方面來看,在這些著作中更容易出現與事實不符的論斷和草率片面的結論,而且會不自覺地容納一些道德主義和神學方面的內容。 紀錄片《綠色星球》劇照。 在一個成年的業餘愛好者(業餘愛好者的英文amateur來自拉丁文amator,即愛人之意)的作品中,我們有時會感受到豪放之情,類似於小孩子的作品中常見的那種無拘無束。這不難理解,因為小孩子都是浪漫的,且富於大膽的想像力;當他們到了七八歲以後,隨著對所在群體的話語模式和道德觀念的適應,會逐漸失去這種特質。 老一輩和我們這代人的地理學作品之間的另一個區別是,前者著眼於地球上更大的地理單元,比如地球本身或其主要的板塊。在本書第二章,我簡要介紹了這種著眼於大尺度的地理作品是什麽樣的。我將其視為一種浪漫的地理學,因為它們反映了處於特定時間和地點的人們,展現了他們的願望和恐懼、勇氣和貪婪,盡管身處那時那地的人們對此是不自知的。現代的學術作品同樣也是對人的反映,但它是對特定群體的反映,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僅僅是一個小圈子。這個圈子的成員,雖然對自己觀點的重要性深信不疑,並且希望這些觀點在更廣泛的範圍得到傳播,但是由於采用了內行的深奧語匯而不得誌。因此,其作品的影響力只能限於內部而不是發散到外部,這就是說,其作用是增強了群體內部的粘合力。若沒有傾聽宇宙之音的耳朵,就難於取得真正優秀的科學成就 浪漫的地理學,請允許我再說一次,關注那些極端的兩極化價值,以及那些富有挑戰性的環境。這麽做的好處在於,兩極化價值觀能夠揭示出人類真實的恐懼與欲望,這是那些中庸的價值觀或是和諧的小環境無法做到的。以熱帶雨林為例。發達國家目前把熱帶雨林看作一個豐富的生態系統、一個需要保護的無價資源。然而,從過去和當前的行動判斷,人類出於需求或貪婪,從未把熱帶雨林當作需要保護的自然奇跡,而是當作需要征服的對象或是可被利用的資源。實際上,問題更加嚴重。因為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人類擁有了改變自然的技術,他們就會全然不顧對自然的敬畏去實施改變。有時候,這種敬畏反而成了掩飾和偽裝,讓人類帶著良知去做惡事。 如果我的說法成立,那麽人類與自然在根本上就是對立的。人類需要去改變一切能改變的。施加改變的方法最初是單純的語言(如「伊甸園」),然後是語言加上工具(如「農場」);伴隨工具能力的不斷提高,它和語言共同制造出了終極產品,即「大都市」。 大都市是公然反自然的。在大都市,自然的地貌被強加上幾何形式,自然的循環被逆轉——植物在冬天而非夏天勃發,變夜為晝、變暗為明。由光所帶來的轉變又是什麽呢?光不僅意味著閃亮耀眼的直觀感受,也意味著智力與精神上的開化。從混沌自然到閃光城市的轉變可謂是一種地理羅曼司,它因想像力和道德理想主義而產生,因愚蠢和貪婪而衰落;無論如何,結局是幸運的,因為這片人造之城是最能實現人類潛力的地方。 只有城市——而非鄉村或自然環境——具有這種魔力。首先,作為人之為人的重要因素的語言,其種類、範圍和深度只有在城市環境中——而非草垛間、溪水畔——才能充分體現。其次,在一個完美規劃的城市中,我們仍然可以在公園或是屋頂農場體驗自然之美;但是自然,卻無法給我們提供體驗城市之美的場所。自然的地貌盡管豐富,卻展現著千篇一律的廣闊,難以形成一個微縮城市供我們消遣。 《戀地情結》作者: [美] 段義孚 譯者:誌丞 、 劉蘇版本: 商務印書館 版本:2018年5月 向著高尚的目標努力不僅壓力重重,而且難免有失敗的可能。因此,停留或是回歸到要求較低的層次是一種受歡迎的做法。其中一種形式即充滿了溫馨畫面的、淵源已久的理想化農場:帶著茅草屋頂的農舍,爐竈里的火光,現烤面包的香氣,兒童的睡前故事以及成人們啜飲蘋果酒時愉快的閑談。這種描述鄉村生活的陳詞濫調,完全沒有提及失去了現代化的公共設施之後,生活將會面臨的困難與痛苦。但是,我們不難理解,為何那些荒漠冰原的開拓者,或是任何冒著生命危險去追尋不切實際的目標的人,會在脆弱的時刻,向往簡單的家庭生活或是農場生活,並給那樣的生活賦予浪漫的色彩。與之相比,那些在痛苦與壓力之外產生的對鄉村生活的向往與想像,則是虛幻的。 對於那些已經厭煩了在思想與精神的稀薄空氣中生活的知識分子,沈湎於帶著汗味的人類身體之美似乎更加有趣。詹姆斯·喬伊斯絕對是這麽認為的。他的著作《尤利西斯》以單詞「yes」結尾。但是這個「yes」,據他解釋,象征著女性的陰部。就像其他現代主義者一樣,喬伊斯鄙視浪漫,鄙視對高度的渴望,最重要的是,他鄙視通過精神的升華,從「低」向「高」進步的路徑,即從柏拉圖開始的西方道德家們一直標榜的升華之路。對於現代的世故之人與憤世嫉俗者,未經文明加工的生物生活——「低層次」的生活——才是一切真實幸福的來源。 喬伊斯和其他的現代主義者所言有理。就像希臘人說的,目標過高是一種傲慢。這樣的目標經常導致錯誤或誇大妄想,進而將一個人或一個群體毀滅。回想一下美學家對優雅的推崇,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這樣的追求讓他們輕易去鄙視那些品位略低的人。就算些許傲慢是可以被接受的,優雅之人也應記得,過分強調精致意味著對生活的恐懼,因為生活本身就是混亂的。登山者的例子也很有代表性。登山者的冒險本身是無罪的,他們想要在山峰的壯美之中檢驗自身的堅忍之力。然而,對於那些生活在高山陰影之中、難以受到陽光照耀的廣大人群來說,這同樣也可被視作是在炫耀自身的優越性。 從群體層面來看,浪漫主義可能導致激進的民族主義,如同希特勒時代的德國。納粹思想家是極端的浪漫主義者,試圖構建一個適於真正的雅利安人的「千年帝國」,渴望同時擁有牢不可破的基於血統和地域的社區,以及無根的充滿不朽建築的閃亮城市。在希特勒的領導下,德國被誇張的演說和表演哄騙,比如火炬照明的大型遊行,其冒險行為以災難收場就不可避免了。全民參與的浪漫追求是非常可疑的。也許唯一不會危害自身和他人的強烈追求就是一個人對美德的追求;即使是這樣,還是要避免把美德變作虛榮和錯覺。從另一方面說,如果一個人一貫小心,永遠在算計得失,他也就失去了動力和熱情,也就無法成為一個完全鮮活的人。 紀錄片《綠色星球》劇照。 浪漫的地理學並不是過時之物。地球上還有許多地方——比如說海洋——等待著地理學家去探索;而地球之外,還有其他我們知之甚少的行星和恒星。如果地理學家認同「家」里住的是廣闊的人類精神而不是簡單的人類身體,那麽這些地方同樣是他們研究的領域。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家」的概念如此寬泛,那麽我們研究的或許就不僅僅是地理學而是宇宙學。實際上,任何超越了對地球的癡迷並開始欣賞天空、太陽和星星的文化——以及所有完成這一轉變的文明——都默認了我們的家園不僅僅是地球而是整個宇宙。事實上,對於人類歷史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地理學也是宇宙學。 最後,對於個體的地理學家和科學家來說,都有個關於「靈感」的問題。若是對家務的細節問題過分重視——我必須稱其為「家園經濟」——會使頭腦中形成官僚式的框架。如此一來,地理學系將會變成社會經濟學數據的收集分析辦公室,而地理學家則會變成辯論當今社會意識形態的權威。家政學般的行事方式必須與浪漫且先驗性的洞察力為伴——無論是像威廉·華茲華斯所說的「仿若那寄寓於落日燦爛餘暉之中的、滲入萬物魂靈的虛無縹緲」,還是如愛因斯坦說的「宇宙的音樂」(music of the spheres)。盡管「宇宙的音樂」這一古老的哲學概念在現代物理學中早已過時,愛因斯坦卻重拾其重要性——若沒有對超越人類身體感知的崇高的渴求,若沒有傾聽這宇宙之音的精神的耳朵,就難於取得真正優秀的科學成就。

原文作者/段義孚 摘編/劉亞光 編輯/袁春希 導語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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