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評《春秋》筆削見義與傳統敘事學(6)

陳壽《三國誌》之史觀,以曹魏為正統,在「外文綺交,內義脈注」之引導下,排比史事、連屬辭文,而皆以史義為依歸。陳壽為蜀人,《三國誌》往往寄寓鄉邦情結,對於魏帝之死亡與襲位,既以「不書」為史法,於是形成書例。以此類推,《蜀誌》於「蜀、吳二主之死與襲,亦不書」。不過,或書,或不書,「必記明魏之年號」,示「正統之在魏」。削而不書,一也;或以見正統,或以別親疏。陳壽之守經達權,有如此者。

孔子作《春秋》,藉或筆或削,比其事而屬其辭,以體現褒貶勸懲之書法。趙翼身為史家,想必嫻熟能詳。其論陳壽《三國誌·魏本紀》,運用回護諱書者頗多。蓋本僖公二十八年《春秋》經書「天王狩於河陽」,所揭示曲筆諱書之書法。趙翼云:

《春秋》書:「天王狩於河陽。」不言晉侯所召,而以為天子巡狩。既已開掩護之法,然此特為尊者諱也。……自陳壽作《魏本紀》,多所回護……以後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如是。……至高貴鄉公之被弒也……司馬昭實為弒君之首,乃《魏誌》但書「高貴鄉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本紀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45)

《左傳》以歷史敘事解經,稱:「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46)溫之會,晉文公實召周襄王,以臣召君,無異挾天子以令諸侯,乃觸忌犯諱之大者,故孔子以為「不可以訓」,乃削去「晉侯召王」之史實,易以曲筆諱書之屬辭,而稱「天王狩於河陽」。《春秋》有三諱,《公羊傳》云:「《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穀梁傳》稱:「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47)所謂「為尊者諱」者,不止諱恥辱、亦往往諱過失。司馬昭實弒高貴鄉公,然《魏誌》但書「高貴鄉公卒」而已,其他列傳並未互見。不過,據《春秋》書薨、書卒之書法,已符合「未手弒而書弒」之書例。因回護而曲筆諱書,固為史家筆法,更是《春秋》書法,史義與史觀,亦由此可以考見。

皇后,為國之母儀。依《春秋》書例,若正常死亡,當書「薨」,如太祖之卞皇后,《三國誌·魏書》太和四年,書曰:「五月,後崩。」又如文帝之郭皇后,《三國誌·魏書》青龍四年,書曰:「春,後崩於許昌。」然如《魏書》卷二《文帝紀》黃初二年六月,書「丁卯,夫人甄氏卒」。又,卷三《明帝紀》景初元年九月,書「庚辰,皇后毛氏卒」(48)。死生亦大矣,國之皇后死亡,但書「卒」,未書「薨」,書法暗示非正常死亡,所謂「《春秋》推見至隱」。蓋甄皇后、毛皇后皆因得罪賜死,故不可得而書「薨」。特書「卒」,示意外亡故之義,而曲筆諱書在其中矣。《漢晉春秋》敘甄皇后「殯時被發覆面,以糠塞口」。慘狀如此,「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故《魏文紀》書「夫人甄氏卒」。其所體現之微言大義,自有「推見至隱」之書法在。

關於文昭甄皇后之死因,陳壽《三國誌·魏書》之隱諱不書,真相未明,遂成千古疑案。裴松之《三國誌注》以為:陳壽之敘事書法,不合「《春秋》之義」,他說:「臣松之以為:《春秋》之義,內大惡諱,小惡不書。文帝之不立甄氏,及加殺害,事有明審。《魏史》若以為大惡邪,則宜隱而不言;若謂為小惡邪,則不應假為之辭,而乃至於是,異乎所聞於舊史。推此而言,其稱卞、甄諸後言行之善,皆難以實論。陳氏刪落,良有以也。」(49)隱公十年《春秋公羊傳》載:「《春秋》錄內而略外:於外,大惡書,小惡不書;於內,大惡諱,小惡書。」(50)裴松之所征引,即《春秋》於內外遠近曲筆諱書之通則。甄後之死因,觀《魏書》之敘事,但言:「後失意,有怨言」而已。《春秋》之書法,於內辭:「大惡諱,小惡書」。甄後「失意而有怨言」,並非大事大惡,固不必曲筆諱書。若為小惡,則「筆而書之」可也。陳壽之書法,卻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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