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黑色的大軸》(6)

萊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中透露出嚴厲,眼白如同墓碑。伊沃奈的戒指在黑色帽子上閃亮。他的嘴唇是濕潤的,喉嚨提到了上顎。

那個真絲三角區在浸潤我的眼睛。我把錢順著那些粗野的手鐲丟入帽中。當看見我手旁邊有黑色的長毛在白色的三角區周圍時,我的手吃了一驚。

萊尼挽著裁縫的胳膊,一塊兒向鐵路路基走去。她們走路的樣子如同空蕩蕩的連衣裙。萊尼朝周圍看了兩次。伊沃奈在用口哨吹一隻老掉牙的歌,從後面看那個真絲三角少女。唱詩班隊長已經走到路基上面,她的裙子稍微閃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農學家把手放進衣服口袋。少女拿著帽子回到幕布後面。伊沃奈吹著口哨朝他的拖拉機走去。

鐵路路基黑乎乎的,很高。草叢也是黑乎乎的,很深。我的鏈子不在我的腳邊。我彎下身。臉前有很多泥土。我轉了很多圈。草叢是潮濕的。我的手是冰涼的。我的鏈子不見了,它像蛇一樣盤走了,盤到其他無形的、藏匿起來的蛇那兒去了,去流浪了,距離我有三十年之遙,在和吉普賽人一塊兒流浪。

我的鏈條。鐵匠。我的媽媽。我的錢。

幕布在風中鼓了起來。吉普賽人的火堆非常紅火,熱得如同我的臉,如同我的眼睛,如同我自言自語的嘴巴。火堆的煙霧很濃。煙霧遮住了吉普賽人的眼睛,吉普賽人的太陽穴,還有他們的手。煙霧吞噬著頭髮,把頭髮弄得亂糟糟的,把頭髮吹得蓬蓬的,如同灰色的發面團。我走進煙霧中。它沒有吞噬我,而是飄散進細細的皺褶、凝固的扇子、白色的套裝和黑色的鞋子的空氣中。它讓我停住腳步,讓我回家。

歌手在餵馬。馬鬃中有紅帶子的那匹馬在舉頭望月亮。

我朝鐵路路基走去,如同淌幹了一般。月亮空蕩蕩的。路基前坐著一個女人,她的外衣比夜色還黑暗,她的裙子撇開著。裙子下面發出嘩嘩的聲響。她在用她白皙的手拔草,大聲地呻吟,如同死亡呻吟一般。路基上站著一個黑衣男人,在擡頭看月亮。“這個時候我們早該在家了。”聽聲音是我姨夫在說話。

空氣中有一股腐肉的味道。我的姨掀起裙子。有亮亮的東西在她的衣服下面,寬寬的,形狀相同,比兩個月亮放在一起還要相同。我的姨用一把草擦了擦後面。我的姨夫在路基上走上走下。他停了一會兒,叫喊道:“呸!怎麽這麽臭。”

天空有一股糞便的味道。鐵路路基在我身後,黑乎乎的,把天空拽下來,推到自己面前的鐵軌上,如同一列黑色的火車。

池塘很小,擺在那兒如同一面鏡子。但是它照不出那麽多的糞便和那麽多的夜色。因此它是盲目的,呆呆地站立在月色的籠罩中。

磨坊前有一個鸛。翅膀因黑暗而腐爛,腿因池塘而發臭。

但是它的脖頸依然雪白。“如果它飛,它會在空氣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都將是哀訴。”我心想。我一路走一路看見黑暗中到處都是我的鏈子,我喊叫道:“把你的嘴插到大糞里,到爛泥里去。幫爸爸找一個小弗蘭茨。”

街道上種的是密密麻麻的樹。它們的花朵在春天開放。到了夏天,它們會長出紅色樹葉,但是不結果。這些紅色的樹,它們沒有名字。它們輕輕地搖曳,樹中沒有我的鏈子。

柵欄後面,一條狗的心在吠叫。上面,在紅色的樹葉里,一頭小鹿的心在冷凍。

鐵匠鋪的窗戶黑燈瞎火的,因為鐵匠已經睡了,因為爐火也已經睡了。但是仍然有許多窗戶還是亮堂堂的,它們沒有睡。

磨坊的水輪靜靜地矗立著。水井已經睡了,它的鏈子也睡了。一團雲霧在一大團糞便中流浪,在沈睡的天空中忽上忽下,鞋子里有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子上撲打,在脖子上同萊尼的紅雞撲打。

一張臉在紅雞的上面叫喊:“你的鏈子呢?你的錢呢?”我們家房子的窗戶充滿了爐子的火焰。

村子空蕩蕩的。格里高,村子空蕩蕩的。我靠在窗戶上傾聽。收音機在沈默。媽媽在喊叫。爸爸在沈默。

爺爺睡了。格里高也睡了,夢中看見一隻青蛙跳到我的臉頰上。

黑色的大軸在轉動。(收藏自《一顆熱土豆是一張溫馨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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