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1

在我童年時代那傳奇般的俄羅斯,夏天早晨我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白色內百葉窗的縫隙。如果它顯露出的是淺灰白色,那你最好乾脆別打開百葉窗了,這樣就可避免看到陰沈的白天擺好姿勢在水坑里照出來的形象了。

從那一道昏暗的光線上,你會多麽惱怒地推想到那鉛灰色的天空,濕漉漉的沙子,丁香樹叢下稀粥似的亂七八糟的破碎了的棕色花瓣——以及緊貼在花園的一張濕長凳上的那片平平的淡褐色的葉子(季節的第一個受害者)!

但是如果那一道縫閃爍著露珠般晶瑩的長條,那麽我就會趕緊使窗子亮出它的寶貝來。只要猛一推,屋子就會分成光和陰影。在陽光下移動著的白樺樹葉有著葡萄的半透明的綠色調,與之相對的有襯托在極其濃重的藍色背景下的黑絲絨般的冷杉樹,多年以後,我才在科羅拉多州的山地森林區再度發現類似這樣的景象。

從七歲開始,一切我感到和框在長方形範圍內的陽光有聯系的東西,都受到唯一的一種激情的支配。如果早晨我第一眼看見的是太陽,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它會孕育其生長的蝴蝶。起初的事情是夠平淡的。

正對著大門,在垂在一張長椅的雕花椅背上方的忍冬上面,我的指路天使(它的翅膀,除了缺少一道佛羅倫薩式的鑲邊外,和弗拉·安吉利科畫的加百列的翅膀很像)給我指出了一位稀客,一隻絢麗的淡黃色的活物,身上有黑斑和藍色的鈍鋸齒形,在鑲著鉻黃色邊的黑尾巴上方各有一個朱砂紅的眼點。在探察自己停留的那下垂的花朵時,它那佈满粉狀物的身體微微彎著,不停地抽動著大翅膀,這時,我想要得到它的願望是我體驗過的最為強烈的願望之一。我們城里住宅的看門人阿基列·烏斯金,因為一個好笑的原因(將在別處說明),那年夏天恰巧和我們一起在鄉間,他設法用我的帽子捉住了它,然後連著帽子一起把它轉到了一個大衣櫃里;女士傻乎乎地指望經過一夜時間,家用萘能夠把它殺死。然而,第二天早上,當她打開衣櫃拿東西的時候,隨著一陣有力的沙沙聲,我的鳳蝶直撲到她臉上,然後朝開著的窗子飛去,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個金黃色的小點,起伏躲閃,向著東方高飛而去,越過樹林和苔原,到沃洛格達、維亞特卡和彼爾姆,越過荒涼的烏拉爾山脈到雅庫茨克和上科雷姆斯克,然後從它失去了一個尾翅的上科雷姆斯克到美麗的聖勞倫斯島,越過阿拉斯加到道森,再沿著落基山脈向南——在經歷了一場歷時四十年的賽跑之後,最終在博爾德附近一棵當地大齒楊下的外來的蒲公英上被追上並捉住了。在博德利圖書館的藏書中,有一封布龍先生在一七三五年六月十四日寫給羅林斯先生的信,他說有一個叫弗農先生的人追逐一隻蝴蝶,追了九英里才捉住了它(《娛樂評論或文學和生活之怪癖》,第一卷,一四四頁,倫敦,一八二一年)。 

大衣櫃事件後不久,我發現了一隻極其壯觀的飛蛾,被困在門廳窗子的一個角落里,母親用乙醚殺死了它。在以後的年代里,我用過許多殺蟲劑,但是只要稍一接觸最初用的乙醚,就總會使得過去的門廊亮起來,吸引來那隻犯了大錯誤的漂亮蛾子。有一次,成年以後,我在做闌尾炎手術處於乙醚的作用之下時,像一幅貼花轉印畫那樣生動地看到了我自己穿著一套水手服,在一位中國女士——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的指導下,把一隻新出現的帝蛾做成標本。一切都在那兒,鮮明地在我夢中重現出來,而此時我自己的重要器官正被暴露在外:那浸濕了的、冰冷的脫脂棉壓在那隻昆蟲狐猴形的頭上;它身體逐漸平息下來的抽搐;大頭針刺穿它胸部的硬殼時那令人滿足的哢啪聲;把大頭針尖小心翼翼地插進昆蟲標本板的軟木底座的槽里;把厚實的有強壯翅脈的翅膀在整齊粘貼好的半透明紙條下面對稱地擺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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