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5.9

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夾鼻眼鏡盒啪的一聲關上了,雜誌被胡亂推到了床頭櫃的大理石面上,女士撅起嘴唇吹了一大口氣;第一次的嘗試失敗了,搖搖晃晃的火焰扭動著躲閃開了;於是第二次猛沖,火光熄滅了。在那一片漆黑之中我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我的床似乎在慢慢地漂移,驚恐使我坐起身子大睜著眼睛;最後,我的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在眼內出現的漂浮物中分辨出了某些更寶貴的模糊痕跡,它們在遺忘狀態下無目的地遊蕩,直到在半記憶中定格下來,原來是窗簾隱約的褶皺,窗簾外面,街燈還在遠處亮著。 

聖彼得堡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早晨和夜里的苦惱是多麽不同啊!猛烈而柔和、潮濕而炫目的北極之春推擁著碎冰沿著海一樣晶瑩的涅瓦河匆匆而下。它使屋頂閃閃發光。它給街道上半融的雪泥塗上了一層濃重的紫藍色,後來我在任何別的地方再也沒有看見過。在那些陽光燦爛的白天,on allaite promenerené qui page ——我們這群人里流行的舊時的用語。我很容易就能夠再度感受到那令人興奮的變化,從有時髦的海貍皮領、厚厚的襯墊、長及膝蓋的羊皮大衣換成有錨形圖案的銅紐扣的海軍藍的上衣。在敞篷四輪馬車里,一條蓋在腿膝上的毯子那起伏的山谷,把我和坐在更有趣的後座上的人連在了一起:莊重的女士,沾著淚痕、洋洋得意的謝爾蓋,我剛和他在家里吵了一架。我在合蓋的毯子下面時不時地輕輕踢他,直到女士嚴厲地制止我。我們飄然駛過法貝爾熱的櫥窗,它那怪異的礦石,放置在大理石鴕鳥蛋上的鑲有寶石的三駕馬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它們深得王室喜愛,對我們的家庭來說是荒誕不經的艷俗的標誌。教堂的鐘聲在敲響,第一束黃色焰火升起在皇宮的拱門上空,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要回到鄉間去了;當我擡頭仰望的時候,我能夠看見在街道上空飄揚著巨大的、繃得緊緊平平的半透明的旗幟,掛在從一棟房子的正面到另一棟房子的正面的繩子上,它們寬寬的三道顏色——淺紅、淺藍和單純的灰白色——被陽光和疾駛而過的雲影剝奪了和全國性假日的任何過於直接的聯系,但是此刻,在這座記憶之城中,它們無疑是在慶祝著那個春日的精髓,泥漿的刷刷聲,即將發作的腮腺炎,還有女士帽子上的那隻羽毛倒豎、一隻眼睛血紅的奇異的鳥。 

她在我們家待了七年,課越上越少,脾氣越來越壞。不過,比起在我們這一大家子人中來來去去的英國女家庭教師和俄國男家庭教師來,她似乎像一塊堅硬無情的永恒的岩石。她和他們所有人的關係都很不好。夏天里,很少有不到十五個人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而碰到生日,吃飯的人數會上升到三十個或者更多,飯桌的座次就成了女士特別關心的重大問題。在這樣的日子里,叔叔伯伯,姑姑嬸嬸,堂表兄弟姐妹,會從鄰近的莊園前來,村醫會乘他的雙輪輕便馬車來,人們會聽見村里小學的校長在陰涼的大廳里擤鼻子,手里攥著濕濕的、發出輕微響聲的淡綠色鈴蘭花束,或脆弱的天藍色矢車菊花束,從那兒的一面又一面鏡子前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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