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人父與人子的旅路人生 (5)

 時光膠囊
  就在過去許多不盡如意的時刻,我曾如此惡毒地咒罵自己是個懦夫、罪人、無用和無知,同時譴責自己在埋怨生命不公平的概觀中,總是得不到人生甜美的果實。後來發現,我的心幾乎被失望、困苦、疑惑和憂傷層層包圍。失意不是悲慘的事件,我即在平靜之中使心聽見:寧謐是天堂,悲哀是地獄。
  琵琶湖畔的雪花飄落富士山下
  被霧氣彌漫的琵琶湖好像蒙上一層薄紗,似有若無地出現在我眼下。
  從比睿山眺望琵琶湖,心底湧起無比的喜悅,抱持居高臨下看風景的得意心情,我和孩子們四處尋索最佳的賞景地。使我感到詫異的是,被霧氣彌漫的琵琶湖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似有若無地出現在我眼下。高瞻遠望琵琶湖清晰面貌的希望落空,只好跟隨孩子們沐浴在山麓白色雪地,享受擁抱雪飄的優雅氣息。
  冬季從比睿山山頂下山的公車,班次不多,山上冷清到見不著其他遊客,我和孩子們在垂掛大朵雪花的樹叢之間,屏息靜觀冷風中雪花掉落地面的聲息。
  一片,兩片,我像等不及雪花紛紛掉落一樣地在心裏默默細數。
  雪花,松樹,慘白的琵琶湖霧影,讓我想起某年旅行到箱根蘆之湖的某個夜晚,在泡過滾熱的溫泉之後,陪伴同行的友人,從鄰近富士山下榻的溫泉旅館出門,沿著湖畔黯淡的路燈,行走在無人的路上,頂著徹骨寒風走到離旅館約莫一公裏處的一間小型煙酒雜貨店打酒,準備借酒驅寒。
  在湖岸冰凍的冷天裏,每個人身上裹著厚重大衣,沿著夜晚10時許的鄉間馬路,不畏風寒地快步走路,那不算跑步的疾行速度,著實快到令人吃驚。往雜貨店的路上,車行稀少,望著街道對岸的蘆之湖水,除了路面上閃爍微明的燈火,照映湖面浮動起裊裊的氳光之外,便只剩淡淡冰霜的蕭瑟街景與冷冽冬風,以及口裏吐納熱氣騰煙的幾個買酒人相依相偎的疾行腳步聲。
  是啊,那種黯然冷颼的景致正是我的最愛,一種雪落前的淒清絕美。
  湖面上交錯千秋星鬥的蘆之湖,昏暗之際,依稀可見遠處山頭覆蓋白皚皚積雪的富士山,美得靜寂,寂如一壇醇厚的日本清酒。
  活著的時候,關於曾經擁有過的成功或失敗,過去或現在,任它好壞,都只是存在的一般形態。尚有記憶的日子真好,還能有回憶的生命真好,我在琵琶湖畔的比睿山想起蘆之湖,想起某年冬天,和三個孩子從東京搭乘火車到平冢,去會見父親生前的友人清行宏夫婦,第一次見到三個已然長大成人的小孩,夫婦二人見我子,如過去珍惜與我父之間的情誼一般,即刻駕駛跟30年前同一款式的旅行車,帶我和孩子們遊走小田原城,吃日式料理,還刻意繞行到富士山下,讓我在蘆之湖下車拍照。
  同樣冷颼的天氣,清行宏夫人像是擔憂我在風刮得緊密的湖岸拍照,恐生危險,竟冒著冰冷寒風,一路尾隨到我拍完照,才安心似的上車。
  最後,夫婦二人還執意開車從箱根護送我們回到住宿的東京池袋。
  從箱根到池袋大約需要三四個小時的車程,我被清行宏夫人30年來未曾改變的溫柔盛情所感動,便沿襲30年前我和她溝通交流的方式,在她送給我的小筆記本上,用漢字逐一寫下對她念舊的難舍情誼。
  可當她從座位底下取出並遞給我一疊父親生前寄給她的相片,以及我第一次到平冢,跟清行宏一家人合照的舊相片時,我那易於動容感傷的淚眼,瞬間濡濕。
  筆談之際,她聽聞我的母親已於前些年去世的噩耗,即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利用中途休息之便,到鄰近便利商店買了些禮物,以及一只日式奠儀袋。
  直到車行接近池袋時,她把那只裏面裝有5萬日元的奠儀袋交給我,並囑咐我在清明掃墓祭祖時,替她買花向我父和我母致意。
  蒼天作弄30年,我懷抱惶惴不安的心情,低下頭從她手中接過那只奠儀袋,嘴裏結結巴巴地說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感謝語,又不知如何接續後話,就在臨別下車的池袋大街旁,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激動且傷感的表情,近身擁抱住她矮小卻充滿母性光輝的身體,久久無法言語。
  不知道她會把我的緘默表情解讀成什麽?直到必須道別的時刻,我仍佯裝堅忍,強制壓抑內心即將爆裂的酸楚苦澀,不斷回望他們的身影。
  冷風中,夫婦二人依然站立在車旁,頻頻對我和三個孩子揮手。瞬息之間,30年來從未淡忘的日本點滴情事,緊緊扯住我的胸口,使我的呼吸變得極不規律,心情也跟著沈重起來。
  隔街相望,那揮不走的離別惆悵,給了我致命一擊,意味我滿腔無力抑止的心酸淚水,已達無法控制的地步,便在街巷轉角暗處,潸然淌下。
  無法清晰地在比睿山上見到念念不忘的琵琶湖,導致我的回憶竟全出現富士山下、蘆之湖畔許多陳年舊事,不知心境如何了結,便意興闌珊地趁雪光還未消失前,跟孩子們搭乘午後一班沒有其他遊客的公車下山。
  時光膠囊
  人活著的時候,許多往事常常會從記憶中某一個不明處消失,但也常常又會從另一個清明的地方復活起來。心情負責承擔這些消失的或復活的記憶,其中的苦或樂,要或者不要,都得靠自己去承受,若要使記憶平靜,唯當心如止水、萬緣皆寂、一念不起時,才是真正的清靜了。
  今津碼頭等待航行
  琵琶湖畔的水草景物渲染晴朗的色彩,水天合成一幅動人的畫面。
  很難加以說明,在我抵達今津碼頭時,湛藍的天空明明還浮遊幾片看來含羞帶怯的白雲,為什麽相隔許久時間,那些雲朵猶似不願醒過來,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停滯在碼頭右上方,任憑陽光夾雜熱氣,穿透它的清夢,貪婪無度地向大地作勢淩厲。
  我提起背包,走進可以遮蔭的候船室,等待開往竹生島的船班到來。
  怪的是,才一轉頭,琵琶湖畔上空的陽光好像沒有任何顧忌地直落到碼頭,使得整個碼頭忽然間明亮了起來,我在候船室裏始終保持沈默,無意用說話這件事來為烈日湊興。
  這一年夏日,琵琶湖畔顯得格外炎熱,候船室前方的路樹,被炙熱的陽光蒸騰出一陣又一陣輕煙似的熱氣,棲身在灌木葉蔭底下的幾只鳥雀,也被這一團熱氣,曝曬出一副慵懶模樣,就連綴著一朵朵小白花的葉梗,也隱隱泛起一絲刺眼的亮光,微微擺動。
  琵琶湖畔的水草景物渲染晴朗的色彩,水天合成一幅動人的畫面,即便像籠罩整座碼頭的陽光也好似從天上拋下一大張金黃色的畫軸,橫陳鋪展在湖面,偶爾輕輕濺起一點一點閃爍光芒的小水珠。
  遠方一艘縮小版的汽船正快速駛向碼頭,在它逐漸被水面金光放大成一艘氣壯山河的大船時,我忽然想起某年夏日的某個臨近夜半時分,和同遊日本四國的雙親,正打算搭乘和琵琶湖所見這一艘同樣款式、大小卻不同的汽船,從四國新居浜返回神戶港。
  將近11時許的新居浜,漫天閃爍瑩亮光芒的星鬥,羅列在瀨戶內海的海空上方,我被這難得見到的曼妙星空深深吸引。一心顧念觀望星空,並未察覺到碼頭前方讓旅客行走的閘道口,早已排列一整隊前來搭船的日籍男女。我和父親、母親三人正巧排在隊伍最前面,當閘道的鐵門開啟後,我即刻使勁拉起他們二人的手,急匆匆地向收票口奔走過去。
  從新居浜到神戶需要約莫六七個小時的長途航程,我生怕占不到可以讓父母休息躺臥的好位置,這一個晚上誰都別想好好睡,便去搶位,我那雙緊拉著父母二人的手和急速的腳步恰成正比,一如飛毛腿似的往前快步走去。
  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先上船者即有權先挑選客艙好位置,這是絕對正確的求生法則,為了私心,為了達成冠冕堂皇的孝道之心,我那逃難似的快步腳程,險些跌倒。
  一邊奔走,一邊回頭探看排在隊伍後面的人群,是否也會一樣搶著跟進奔走,可我只見那一列原先排著齊整的隊伍,依舊整齊列隊往前慢慢移動,誰也沒有意圖超越誰或搶先誰的動機。看到這幕景象,我竟感到羞愧不已,原來,日本旅客沒有搶位的習慣,他們只遵行排隊的傳統。
  再回頭時,看見父親忽然停住腳步,臉色發白,氣喘不止,他那被病痛纏擾的身體輕微抖動,仿佛有什麽重物壓住他,使他的身子看起來就快倒塌一般,無力地望著我。見他一臉驚慌模樣,我內心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卑鄙罪惡感,隨即放慢急忙走動的腳步。
  一種像是偽善的孝道激起我的自覺心,讓我因卑劣的舉動而感到愧疚難堪。直到進入船艙內,為年邁的二老安頓好休息的地方,眼看躺在客艙一角的父親,氣息漸次平穩下來,慢慢睡去之後,我才獨自走到甲板上,茫然若失地面對深藍海域中漫天繽紛的星鬥。
  第一次在日本搭乘汽船,航行在夜晚的瀨戶內海,眼前寧靜的海天景色,只間而聽聞到船身濺起水花的海浪聲,以及迎面吹送而來的輕柔海風,內心僅能禱念父親這一晚好好睡下。
  夜,使我的心境逐漸平和下來,惶惑的憂慮感也跟著減退不少,對我而言,海天與汽船,有著某種親密的依偎象征,就如過去依存在父親的關愛中成長,他保護我生命的安全。四國之旅,我卻在新居浜演出一出莽撞奔走的爛戲碼,由於我的無能和無知,差一點害父親在汽船上發病。
  準備搭乘同款的汽船遊覽琵琶湖,這一年夏日,站在人群稀落的近江今津港,等候啟航的汽船,天空沒有星鬥,沒有焦慮的心情,也許那些曾經見過的夜空星辰早已變了樣。如今,候船室外燠熱的陽光,不斷襲擊進來,把我寧謐的思維輝映出一片亮燦記憶,我喜歡記憶中的父親和汽船。
  父親已然離去,我卻在八月熱天的今津港口,等待搭船前往竹生島,心頭不免感染起一絲仿如港口邊,那塊烙印俳句歌碑所描述的感傷情懷。
  時光膠囊
  矗立在近江今津乘船室旁邊的歌碑,抒情的文句,靈光一閃地把我的記憶拉回到和親人雲遊異國的親情恩寵。倘若親情是一朵花,就讓自己成為一只采蜜的蜜蜂;倘若親情是一棵樹,就去當纏繞它的藤蔓;倘若親情是天空,就去當一顆閃爍的寒星,是至愛把親情和人相系在一起的。
  我在竹生島,哭泣
  生命中使我感到快活的就是回憶、懷想和孤獨。
  原本以為可以借由自助旅行面對自我,跟內在的真我相處,我卻在執拗的平靜裏,確信喜歡上孤獨,喜歡一個人的無拘無束。可我知道,孤獨並不一定會喜歡上我。
  喜歡孤獨,就需要有勇氣承受寂寞,單憑這一點,我就能肯定我絕對可以和孤獨一起並存於這個世界。
  這是我對人生抱持的態度。當眼見豐盛的生命,活到最後仍為一場虛空時,我寧願自己在浮沈著神秘又悄然寂靜的意識裏,以獨生獨死、獨來獨往的形式過活。生命中使我感到快活的就是回憶、懷想和孤獨,這種迷戀悲劇的孤寂性格,正是我快樂的源頭,即便有人當它是偏頗的謬論,也未嘗不是一種獨特的謬誤說法。
  從琵琶湖西岸的近江今津碼頭搭乘汽船,橫越美麗動人的湖水到竹生島,我站在甲板上用手輕撫上衣口袋中,每回出國到日本旅遊,必然攜帶的父親生前的相片,然後在心底喃喃說道:“親愛的爸爸,我終於能帶你回到琵琶湖來了,現在,汽船正在湖中心急速行駛,我們很快就要抵達你以前從沒到過的竹生島。”
  心裏正說著這話的同時,我依稀看見父親那張安詳的臉孔,一張帶著陰翳般笑意的臉,霎時出現在湖心天際一角,與我驚愕迷茫的視線交會。這是真實的現象,絕對不是幻影,僅這一剎那光景的靈光乍現,我的淚水不禁從眼角迅速滑落,潸潸淌濕整個臉頰。
  我仿佛領會到什麽?抑或是被這種突兀出現的靈光,強迫自己用內心最沈重的思念情愫,絞碎父親離去人間後殘留給我極度郁積的失落感?
  他是我日本旅遊的啟蒙導師,30年前,他帶領我到日本學習自助旅行,他讓我原本即已孤僻的性情,因旅行中途遇見山水美景而生愛,卻又在完成愛戀之後,因他獨自離去,讓我再次承受孤獨。
  對於這一份因愛戀而萌生的孤寂,我曾強烈地想用逃離的方式,試圖揮別掉那種陰晦感受。然而,每一回到日本旅行,我都假裝自己十分堅毅,假扮我有足夠勇氣不會觸景生情。
  不論他在人世間或另一個空茫的不明世界,我本無意讓他知曉我悲劇性格裏的苦澀情懷,始終無法真正逃脫掉無助和沮喪賦予的陰晦感受。其實我並不勇敢,也沒有勇氣面對敏感又毫無慧根的自己,因為我一直活在以堅韌為表象的脆弱裏面。
  於是,我用攜帶他生前舊相片的方式,讓他可以緊密貼身地跟隨我,依循30年前他抱病帶我從關東到近畿,一路辛苦走過的許多地方,委實化身於旅行中的幸福,並還歸我和他父子之間曾經擁有過的喜樂或爭吵。
  如此一想,我到竹生島來的情緒就變得沈穩多了。即使30年前我和他共同走過的那一段旅路,跟30年後我和孩子們一起行走過的這一段旅路多麽相似,我也已經不再為如何面對過去而退卻畏縮了。
  浮現在琵琶湖心的竹生島,距湖岸約6公裏,是由花崗巖形成的小島,全島沿岸約2公裏長,海拔197.6米,面積約有140平方公裏。
  文獻記載,竹生島是一座從翡翠綠色的琵琶湖面露出來的島嶼,同時也是被闊葉樹及竹林群山包圍的寺院靈場,島上建有寶嚴寺與都久夫須麻等神社,供奉觀音佛祖,有敬祭神靈之意,因而被命名為竹生島。1950年曾以“翡翠綠·竹生島之夕陽”入選為琵琶湖八景之一,又有人稱許這座小島為“倒映在碧水中的綠色靈島”。
  從今津港搭乘汽船,經過約莫20分鐘水花四濺的顛簸航行,來到布滿嶙峋石塊的小碼頭上岸,下船後,遊客必須攀走數不盡的石階,才能一睹聳立在島中央的竹生觀音的慈悲面相。花費氣力攀走到小山頂參拜是一回事,站在島中遠眺輕悠緲遠的琵琶湖水,我的心頓時開朗起來。
  不再妄想沒能親身帶父親到琵琶湖來是一種沈重的罪過,如同竹生島佛音裊裊的自在無為,我寧可因為笨拙地笑看琵琶湖的悠緩氣度,而讓竹生島夏日低回的蟬聲,溜進堂中禪座的觀音佛像,惹起一陣聒噪蠢動。
  萬裏無雲的琵琶湖,我對佛的虔敬,隱約帶著靜默皈依,並靈妙輕巧地扭轉我的念頭,泄露我無法完全乘載孤獨的矛盾心理。當孤獨的心與不孤獨的形體結合,形成更深一層的蘇醒意義,向我平靜的心招手時,我突然感到獨生余息所承受的薄命待遇,竟只是一段無稽的宿命說詞罷了。
  琵琶湖卓爾不群的竹生島,島中坐著觀世聽音的菩薩,親愛的爸爸,我帶你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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