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人父與人子的旅路人生 (6)

時光膠囊
  哭泣,無非只想要讓眼睛更清明,也讓陰翳的心能夠照見陽光,並借由陽光正視真實的人生,告訴自己,過去總會過去,再怎樣美好的記憶都只是生命過程的一段幻影,人唯有在拿心照見陽光之後,才不會害怕黑夜來臨,一旦回憶淪落到黑暗之中,想起來是會傷心難過的。

殉美心情


  我們最該學習的是舍棄,而不是遺忘:

  遺忘經不起歲月的試煉,猶如舊疾,會一再復發、走樣;
  舍棄,才能得到真正的福氣。
  雨中拈起一段吹雪心事
  長浜車站給人樸實和輕俏的印象,讓人著迷於這座古城充滿寧靜的姿態。
  寒冬季節,我帶領三個孩子從新大阪搭車來到琵琶湖畔的長浜城,我喜歡長浜車站給人樸實和輕俏的印象,就像城鄉街道見不到一兩柱紅綠燈那樣,讓人著迷於這座古城充滿寧靜的美。
  雨滴紛落的上午,天空灰蒙蒙,屋外的氣溫冷卻到使人都快凍僵了,我和孩子們把身上的衣物裹得緊密,生怕稍微不留神便著了涼。
  我在車站走道瞥見一塊用彩色琉璃鑲嵌著“長濱驛”字樣的站名招牌,下意識裏竟昂奮起來,心情宛如一只無意間闖進房間卻找不著出口而四處狂奔飛撞的蝴蝶,亂了方寸地一再試圖從記憶中尋找似曾見過、來過這個地方的印象。
  正如旅人面對踩踏過的土地卻一時遺忘了那樣,當一走出車站,我對這座寧靜的車站竟充滿有如久別重逢的喜悅。
  從站前步道走到長浜古城很近,我力求冷靜,不想讓這只從異國他鄉飛來的“蝴蝶”,在長浜市街茫無目的地飛舞,動不動便撞進站內天花板上繪有圖案的彩色琉璃裏面。以為能見到那片以壓克力技法彩繪成的意象圖,即我到長浜城來的主要目的。
  寧靜對我來說,可也是一種誘惑?我以積極的實際行動,將心中對生命過重的愛怨情愁,置於不再被自我束縛的遼闊空間,就像長浜雨霧迷蒙的天空雖然令人感到冷峻不已,卻也自在得叫人感覺舒暢和緩。
  好比大地必須同樣無私地接納燠熱或淒冷的氣候變化那樣,我在長浜寧謐的市街想起日本文學家三島由紀夫的話:“愛他的人的心,由於不安而悸動。”我是不是因為過度鐘情於對長浜寧謐之美的愛,而在不知不覺中以為自己曾經到過這裏?
  灰蒙蒙的天空所衍生的寧靜聲,使我想起1980年,初次到日本做為期三周旅行的往事,旅程結束前的最後一天,原定和同行的父親一起從大阪搭機返臺,豈料旅行社為我個人訂購的竟是臺北到東京的往返票,我只能在東京成田空港進出,不能和父親在大阪搭同班飛機回家。
  聽到這種不巧的訊息,令我心頭整個顫動起來,紛亂的心思竟如潮水般不斷湧現,明確而真實的告知,我必須只身從大阪返回東京,再從成田空港搭機返臺。
  我獨自黯然搭乘黃昏時刻的一班新幹線,從大阪重回平冢,準備在父親的友人清行宏君家中再次借住一宿,等待第二天從東京成田空港回臺。
  晚間,從米原車站到小田原站的車程中,我幾乎無法闔眼,心裏不時惦記父親是否安然返抵臺灣。車行經過琵琶湖畔,來到富士山下,見到雪飄紛紛的景象,整個人便又無力自主地神傷起來。
  一路傷感凝視前不久才剛走訪過的許多城鄉,再次清晰掠過眼前,心頭不禁一陣跌宕。
  當新幹線火車準點抵達小田原站時,我看見車窗外,清行宏夫婦喜形於色,頻頻向我揮手示意。我拖推幾袋笨重的背包下車後,夫人趕忙清點我隨身攜帶的行李,又一邊用車站內的公用電話,打給她住在大阪的弟弟松木明君,為我報平安。
  終於又回到關東地區了,想到明天一早就可以返回臺灣,我旋即安心坐上清行宏君的自用休旅車,準備回到平冢。車行繞經暗巷時,清行宏夫人就近在站前路邊下車,走到自動販賣機旁,投幣買了一杯溫熱咖啡,再從皮包內取出一條淡青色的繡花手絹墊上,小心翼翼地遞給我。
  那時的我,身心正疲累,一個人依窗坐在後座,手裏緊握她用手絹墊包著的易拉罐咖啡,濃郁的香氣,飄逸出一股微妙的感動。面對車窗玻璃照映出的那一張寫滿驚愕的憔悴臉孔,我的眼眶竟不自覺地抹上一片朦朧水霧。
  是淚吧!不,我寧願那是雪,像清行宏夫人似雪般的柔情,悄然溶化滲進我心中。
  第二天,清行宏君親自開車從平冢送我到成田空港,就在空港大廳等候出關時,玻璃帷幕外突然下起毛毛細雨,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又正眼看了一下陪我坐在大廳等待的清行宏君,他似乎看透我的心事,順手在我和他交流溝通的紙片上寫下:“東京的淚銘磻離”。我明白他的意思,正如我了解他的心意。多情的清行宏君,內心其實和我一樣,交集諸多不舍的感觸。
  30年了,那雪和雨的意象一直留存心中,想到父親不在身旁,想到素性溫婉親切的清行宏夫婦,想起車窗外,初冬富士山下一無阻隔的白色蒼穹,曾經漂流我訥訥無語的感動心事。
  時間經過30年後,我帶領三個孩子來到長浜車站,當走在長浜城濕冷的雨霧中,適巧捧起滴落手心的雨水,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的心田會在走出車站,面對寒流來襲時,激起一陣暖流。原來,就在30年前,我曾懷著一顆傷感的心,在搭乘東海道本線到彥根城的車程中,讓心飄浮過這座樸實而寧靜的車站。
  引導我到長浜來的心念,是不是同樣意味30年前,我在車行過程中,曾經面對掠過眼前的長浜車站,出奇陰翳的孤獨感受呢?

時光膠囊

  如果說長浜車站寧謐的景致,能夠使我易感的心情得到內在短暫的舒適,那麽,在平靜的憂思中,我不斷撞見記憶中的許多生命倒影,是否也正告訴我,美好的回憶是玉液瓊漿釀成的酒,使人陶醉,只需淺嘗一口,便能化成永恒的印記?
  長浜城和豐公園的歷史風姿
  以曾經是長浜城主的豐臣秀吉命名的豐公園,八百櫻最負盛名。
  位於琵琶湖東北岸的長浜,距離琵琶湖僅百米之遙,我和孩子們從長浜車站後出口,走了大約5分鐘路,便到了豐公園。
  豐公園建造之初,是以公園內的長浜城歷史博物館為重點,後來又相繼設立洋風庭園和噴水池、兒童公園、遊泳池和網球場。園區種植有近800株的染井吉野櫻樹,曾獲選為“日本櫻名所100選”。櫻花盛開期間,從長浜城的天守閣展望臺眺望,白櫻樹仿如花海一般壯觀,夜間時分,園方更會撚燈照耀,讓遊客欣賞櫻花與燈光相互輝映成詩般光影的美麗景致。
  抵達豐公園時,天空正下起豆大雨滴,我近乎失望地走在濕漉漉的馬路上,這寒冬水季,整個公園就像不透光的毛玻璃,一片灰蒙蒙,就連坐落其間的長浜古城,都像是酣睡似的讓雨水不斷打在它身上。
  明治四十二年(1909)建造完成,鄰近琵琶湖畔,以長浜城天守閣為中心位置的豐公園,八百櫻最負盛名,除了春季時,滿園吉野櫻綻放美麗的姿貌之外,也因為與曾經是長浜城主的豐臣秀吉有關,而被命名為“豐公園”。
  我和孩子們撐傘輕步登上這座歷史不長的古城,又環繞過古城後方,走近琵琶湖畔,看湖面悠然自得的水鳥,在來去浮遊之間展現無懼嚴寒的傲骨風情。
  我相信雨中的長浜城和琵琶湖一樣,必然隱藏著撲朔迷離的美貌,縱然天色迷蒙,使我一時無法清楚辨識琵琶湖的真面貌,以及讓我感受它高不可攀的姿態。印象中,這座美麗的湖泊,不久之後必將隨季節轉換而呈現它優雅清新的樣貌,琵琶湖不是建築物,而是我心中虛幻無常的美的象征。
  美麗的東西終必也有毀壞或灰飛煙滅的一天,就如利用小谷城的石垣資材和竹生島的木材築城,被長浜居民稱為“秀吉的居城”的這座長浜城,在它建築曲線雅致的姿影背後,一樣記錄著一段興衰起落的歷史厄運。
  天正元年(1573),舊名叫羽柴秀吉的豐臣秀吉,由於協助織田信長攻打淺井長政立功,得到了織田信長的賞賜,獲得淺井家的領地。當時被稱作今浜的這一片領地,因為是從織田信長手中接收而得,遂由豐臣秀吉選取織田信長的“長”字,將之改名為長浜。
  豐臣秀吉花費4年時間在領地上建造完成長浜城,城內的水門可以讓船只直接出入琵琶湖航行,後來,他甚至把城下町移到現今長浜市湖北町伊部的小谷城下。現在的城下町尚保留部分舊時面貌,包括豐臣秀吉最初居住的地方,以及他在城下町經營養成的所在。
  本能寺之變後,經由清洲會議決定,長浜的支配權改由柴田勝家的外甥柴田勝豐入城接手,不久,向來和柴田勝家對立的豐臣秀吉反攻失敗,落荒離城。元和元年(1615)長浜城被廢,城垣的大半資材被拿到彥根作築城之用。
  現在的長浜城,則是1983年以犬山城和伏見城為藍本,被模擬復原修築完成,並被作為市立長浜城歷史博物館。
  歷史的霞光果真反映人性和戰爭的美與醜,當年,豐臣秀吉以12萬石的長浜城,開始在織田家占據要位,並在此發掘“賤嶽七本槍”等武將,以及石田三成等行政幕僚,讓他在後信長時代有足夠的文臣武將為他打天下,但最後仍不得不在征戰中逃離長浜。
  站在豐公園仰望長浜城與豐臣秀吉雕像,天守閣裏在展示當時火繩槍的制作方法,以及對近江、賤嶽、小牧山等讓豐臣秀吉揚名的重要戰役進行介紹。
  湖畔戰役,天下誰屬?我問喜愛日本戰國時代歷史故事的小兒子怎麽回事,他答:屬我。
  冷峻的雨天,我眼下的豐公園,屢屢傳來琵琶湖不絕於耳的淒厲寒風,天空中,層層疊疊的灰雲夾帶郁積的零散光影,籠罩公園成一團濕冷的昏暗模樣。這時,未見城下櫻花綻開,徒留大片含苞枯枝,靜候春日來臨,再現吉野櫻的風姿美貌。
  時光膠囊
  星星距離人類生活的地球空間太遙遠了,以至於使它們看起來只剩小小的光點。同樣的,拒歷史於千裏之外的人們,也認為歷史是過去,是死的,無足輕重,根本起不了作用。就因為歷史是過去,才能成就為一面明鏡,清楚照亮我們的現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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