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男角穿西裝,女角穿旗袍。五個女角一律是拖地長旗袍,除了李珊新制了兩件以外,我們的衣服大半是由馮小姐借來的,而且大半是她自己的,她樂於借給人,也正可以表現出她的闊綽。

按說,我只是茶花女的一個女仆,是不必穿得講究的,但是馮小姐也給我弄來了一件漂亮的拖地綠色長絲絨旗袍,而且還滾著銀邊。馮小姐所飾演的柏呂唐司,是茶花女的鄰居,一個多嘴多事的胖太太,常常跟茶花女借錢的。但是馮小姐既不胖,也不窮,她在五女角中打扮得最漂亮,衣飾之高貴超過了茶花女。在排演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她的新裝,一件件擺給我們看。

她來了,總是珠光寶氣,給我的威脅不大,反正我是小女孩,無論在戲里戲外,都是無足輕重的,而且年齡的距離,也不是大家的對象,大家反而對我特別好,小小的我,在這里倒是站在超然的地位了,多麽有趣。

給李珊的威脅當然最大,李珊的家庭環境好像也不太壞,但是比起馮小姐是略遜一籌的,一切的護忌,總是產生在相差最近的對方,所以李珊和馮小姐有點頂牛兒啦!

李珊唯一能頂得過馮小姐的,就是她是主角,戲演得好。馮小姐呢?她拿物質嚇人。我看得出她們之間的痕跡,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對立?也許這和我在學校的功課一樣,那個功課最好的同學,我倒不在乎,一點也不妒忌她,反而是考試跟我不相上下分數的,給我的別扭最大。

正在我們準備服裝道具,距離公演不遠的時候,有一天,黎風忽然來到我家。這真是一件突然的事,我們三天兩頭在俞教授家見面,他有什麽事必得到我家來找我呢?他很自然地說:

“我今天到你附近住的一個朋友家,順便來看看你。”

“咱們今天不是要對最後一幕戲嗎?”我說。

“是的,我們一起去吧?”他問我。

“可以。”我說完了,忽然想,現在是快要吃晚飯的時候了,我要不要留他吃晚飯呢?當然要。所以我又加上一句:“那麽請在我們家吃了便飯再去吧!”

“好呀!”他斜著頭,做得很自然,透著跟我很熟的樣子。於是他問:“伯母呢?我還沒見過。”

我說媽媽剛好被人請去吃晚飯了。他就和我們姊弟幾個一桌吃,這樣更自然了,他有時也逗逗小妹妹、小弟弟。

我還要說,他雖然做得一副舞台明星的派頭兒,但是他的穿著是相當窮酸的,而且我知道他的服裝道具,都要俞教授給他張羅著各處借,阿芒總該穿得漂亮些。

在飯桌上,我們閑聊著演戲的事,他很稱讚我:

“小林兒,你實在是有演戲的天才,我們希望你有機會參加我們下個戲。”

“我覺得我演得普通而已。”

“不然,你的戲並不簡單。俞教授也常在稱讚你。最要緊的是,我們要有演員的氣質。”

“什麽氣質?”我不懂什麽氣質,我反正就是我那一副樣子。同學們常常稱我“小機靈鬼”,小機靈鬼還有什麽氣質嗎?

“你肯虛心地接受指導,更求進步,這就是氣質。比如你看——柏呂唐司吧——”他是指馮小姐了。

“柏呂唐司怎麽樣?”我問。

他聳了個肩,眉毛眼睛一挑,一派洋氣質!他說:

“不是為藝術而藝術。”

“那是為什麽呢?”誰又為藝術而藝術呢?我連這句話都不太懂,難道我是為藝術而藝術?說實話,我是為好玩、好奇,這是我從小就有的毛病。在我來說,英文月考沒考好,反而把台詞背得滾瓜爛熟的,這是我的“毛病”,談不到“藝術”咧!

“她是為表現物質而來的。”黎風說。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但是我以為馮小姐也有她的好處,她為大家的服裝盡了最大的努力,這在團體生活中,不是“氣質”嗎?但是黎風又說了:

“我看柏呂唐司跟你也很談得來,她有跟你談到什麽嗎?”

“什麽談到什麽?”我不懂。

“比如,有沒有談到我們,或者批評些什麽。”

“我們是誰呀?”我好像在追根刨底,其實不是,話不說明白,我就不懂,我不懂就不能做肯定的回答。

黎風又聳聳肩,說:

“沒有談到我和李珊,或者尼希脫和朱司打夫?”

我猜想到“我們”是指他和李珊,但是怎麽又多出什麽尼希脫和朱司打夫來啦?這兩個人在《茶花女》劇中是一對情人,難道在台下……?對了,每次總是他倆一道來的,我怎麽這麽天真,就不會往那上面想?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黎風一道去的話,人家會說什麽嗎?不會,我是那麽小,那些事還輪不到我呢?但是我要回答黎風的問話,我說:

“沒有,從來沒說過什麽。”

黎風也的確是過慮,這正應合了那句老話,“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呀!馮小姐跟我這小女孩講這些干什麽呢!不過馮小姐和別人談起他們倆的時候,確是有那麽一個表情——撇嘴。什麽話不說,一撇嘴,就盡在不言中了。但是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撇”過他們,也許她覺得我太小,也許她怕我小孩子不懂事會告訴他們。不過,黎風以為馮小姐會說他們什麽呢?

吃過晚飯,我們便出發到俞教授家去,無非是坐在洋車上搖吧,他一輛,我一輛,老頭兒車搖到後門,天黑得很了,又很冷。黎風連件大衣都不穿!只有豎起西裝的後領,縮著脖子,可是還在洋車上跟我談了一路的戲劇理論,並且一再地,要我參加他們的下一個戲,仿佛戲劇前途非常遠大,可觀。

當我和黎風到達的時候,俞教授家溫暖的客廳里,已經來了一些人。馮小姐和他的丈夫已經到了,像這樣冷的天氣,馮小姐坐洋車就有一條自備的俄國氈子,她的張先生也提著一些為了顯示給大家看的東西,比如幾件明明我們都不可能穿著合適的旗袍什麽的,總是這樣拿來拿去的,真也不嫌麻煩。李珊也來了,客氣地誇讚著馮小姐所帶來的衣服。

俞太太煮了一些咖啡,分給我們喝。正在這時,尼希脫和朱司打夫進來了,我這才注意,他們並不避諱他們同來的事實,顯得那麽自然,他總是攬著她的腰,為她拿大衣,眼睛總是脈脈含情地盯著她,十足一副護花使者的姿態,肉麻死了!

再接著,那個扮演男客加司東和女客歐萊伯的同時進來了,似乎他們倆也帶著那種味道,已經交上了朋友的那種味道。我現在變得敏感起來了,以前我不太注意這些事。

因為天氣冷了,排戲完畢太晚了,為了女生的關系,我們回家就叫汽車分別送。我和尼希脫和朱司打夫,還有喬治老爸爸是一路的,所以我們合乘一輛車。喬治老爸爸很近,先下車,然後順路應當是尼希脫,但是他們都是先送我,說得好聽是愛護我,其實還不是愛護他們自己!當只剩我們三個人的時候,我真別扭,他們倆已經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有個機會他就得靠近她,攬著她的腰。就說在排戲休息的當兒吧,她如果坐在沙發上,他就得坐到沙發扶手上,手搭在她的肩上,老是像在照相館里拍訂婚照的姿勢。我在車里總是避免我的眼睛接觸他們,我直盯著司機的後腦勺。只聽見他小聲地跟她說話,那樣小的聲音並不是怕我聽見,而是因為他們正“情話喁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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