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5章 講壇拾趣 (6)

“愛你的學生,但不要愛上你的學生”

在當今美國大學的體制裏,語言教師的職位也許是最為“人微言輕”的。這大概與語言訓練在學生的專業課程裏處於次要地位有關,我也確實聽說過許多相關的牢騷故事,這裏暫且都不提。我自己,從來不曾為此妄自菲薄的原因,除了作為一個寫作人,深知語言乃一切文化的媒介、一切知識及其能力的基礎以外,更因為,我註意到這麽一個職業特點:就大學一般公共課程而言(研究生的專修課程除外),語言課和專業課最大的不同之一,就是因為語言訓練的需要,它和學生接觸的時間最多、最密切,因而教師言傳身教的潛在責任,可能反而更重。粗略比較起來,如果一門專業課(包括討論課)每周和學生見一次面的話,語言課至少見兩次、三次,更經常的——比如低年級的課,是每天一課,每周見面五六次。和學生的接觸一頻繁,也就自然觸及那個“愛你的學生,但不要愛上你的學生”的老話題了。

先說這“愛你的學生”。當教師最重要的職業技能,其實就是人際間的交流和互動能力。一個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善於在指導學生的同時釋放自己的熱情和愛心的人,是不容易勝任這個工作的。語言課尤其如此,關鍵是要調動起學生張嘴說話的熱情和興致,盡快進入交流互動狀態;最忌諱的,就是任課老師自己在那裏滔滔不絕,自彈自唱。所以,怎樣把表面枯燥的語言訓練變成富有吸引力的課程,怎樣在有限的課時、有限的詞匯範圍裏盡可能使學生獲益,又能夠及時加以使用,在“文從字順”的基礎上盡可能具備相應的深度(高年級課程尤其如此),就成了語言教學最大的挑戰。

我自己,不敢胡吹有什麽“絕招”。如果說這些年教學中真有些什麽體會的話,或可粗略以“設身處地”一語名之——具體地從個別學生的詞匯量、求知欲、學習個性、學業情境等出發,教學中始終對此保持敏感的直覺,把課堂的整體內在地分為學生的個體而因材施教。這種“設身處地”的“個別化”教學認知,就是“用心”來教學、“愛你的學生”的意思。我喜歡戲劇行當裏的一句老話:“戲比天大。”教書,應該像舞台上的“好角兒”一樣決不“欺場”,一上課堂就把自己的最佳狀態交給學生——“教書比天大”,這是我的自勉。其實,你在教學裏有沒有“用心”,學生是有著高度的直覺敏感並且會耳語相傳、形成輿論態勢的。說到底,一門課有沒有吸引力,“口碑”只是後天的因素,教師的“用心”,才是其中的“立課”之本。

“用心”,這就牽涉到“不要愛上你的學生”的敏感話題了。“師生戀”一向是校園裏的禁忌。耶魯更是對此有著毫不含糊的“零容忍”法規。此處無意做任何道德說教,或者做脫敏避嫌之教戰大全。要問多年的教學生涯中,有沒有學生向你表示過微妙的傾慕之情?坦白說來,有,但不多(真的可說極少);並且總能迅速把它從“傾慕”轉化為“敬慕”、遠離“愛慕”而頂多止於“遠慕”;再者——非常幸運地,還從來沒碰上過一位窮追猛打的角色。一般有這一類表示的學生,無非是采取送小禮物或到辦公室請教問題的辦法。作為一個有著清醒頭腦的負責任的老師,其實是不難以各種不起眼又不傷人的小招數(比如在辦公室的當眼處放上自己妻兒照片,等等),在“風起於青萍之末”時就打發、應對過去的。我深以為教學熱情止於課堂即可,無須作任何課堂以外的轉化;就像好演員可以沈迷於演戲,但決不應沈迷於角色一樣。應該說,這種認識自然而然形成的某種“距離感”,倒從來沒有妨礙學生把我當做他們可以信賴的朋友,向我傾訴從失戀、父母離婚、選專業煩惱到新生憂郁癥一類的心事。

說到“小禮物”,我的辦公窒裏至今一直懸擺著這樣兩件學生送的小禮物:一是一張那年我母親去世時,學生用彩色鉛筆畫著各種好玩圖畫、以帶錯別字的稚嫩中文寫著各種安慰、鼓勵話語的小幅便條,溫馨而深摯,感人至深。我把它簡單過塑後一直立在書架上。另一個則是某一年聖誕節,學生們匿名塞到我的信箱格子裏的一塊刻著我的繁體字中文名字的精美小木牌。我幾乎要“嚴刑拷打”,學生們都不肯招供究竟是誰的傑作(那顯然是費了心力才能制作出來的),只是齊齊笑應:“那你就把它掛起來吧!掛起來吧!”所以,這些年來,我確實不避炫耀地,隆而重之把它掛在我的辦公室當眼的門扉上,視作學生留給自己的最好紀念和最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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