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事件”的藝術何以成為“紀念碑” ——從德勒茲《感覺的邏輯》到當代藝術實踐(5)

讓必要的災變與明確的圖像並存是培根的目的,這正是繪畫事件性的體現: 形象經歷著“從‘可能性’到‘事實性’(或相反)的兩個階段”。而身體正是在逃離形象化的運動過程中獲得了豐富性、表現性與時間性。

前一個可能性階段, 被德勒茲稱為圖表(diagramme),這是畫面災變的開端;後一事實性階段,則是圖畫(tableau),即落實在畫布上的成形的“意象”。


圖表是理解培根創作理念的關鍵,它是培根用之對抗俗套(Cliché),實現圖像的自由的主要手段。對畫家而言,所謂的俗套是指在畫家作畫之前,就已經存在於其腦海中的現成形象和構圖法則。比如畫躶體的女人時,浮現於其腦中的極可能是身材豐腴、面容恬淡的古典女神維納斯。

Cliché似乎是所有創意者的困境,薩特和德里達也曾討論過“無蹤跡書寫”的可能性。培根很清楚:在繪畫之前, 畫家的畫布並不是白板,一系列俗套圖形已經佔據著畫布。現代主義的畫家必須要面對他們的記憶、知覺和幻想中儲存的內容。首先是“失去意志的工作”,繼而以圖表作為武器,在白板的畫布上畫出災變的第一筆。


對於梵高而言,圖表是那些“將地面掀起或沈下的、使樹木扭曲、讓天空顫抖的直線或整體的曲線” 11 對畢加索而言,是對空間和物象的分解與重構;而培根的圖表是隨意的劃痕、清掃或抹擦一些區域以及不規則的色斑。

培根經常用刷子、海綿或抹布擦去人物的一部分腦袋(Two  Studies  for  Portrait,  1976),又如常見於《教皇》系列的自由的劃痕……

培根說:“在繪畫時,他的腦袋中會被引入一個撒哈拉沙漠,一個撒哈拉的區域”;而在畫一張肖像畫時,他經常看一些與模特沒有任何關係的照片:比如在畫人的皮膚時,看一張表現犀牛的皮膚肌理的照片。犀牛皮、撒哈拉沙漠就是“一下子張開了的圖形”,突襲到畫面上成為破壞形象化進程的災變。


這些開啟另一個世界的圖表並不是精心布局的,但也不同於杜尚的三根繩子12 那種純然的偶發性;圖表的性質是非意願和隨機的。非意願的圖表是指,雖然其具體形式和內容可以是隨機的,然而圖表必須被控制在可操作的範圍內(劃痕、色斑、擦去的區域)。

同時,藝術家還需要謹記使用圖表的目的:圖表並非讓所有的形象化數據消失,而是使形象從圖表中脫引而出, 以此將感覺引向清晰和精確。在利用圖表實現手對於視覺的世界的介入後,形象一定要從形象化的可能性的整體中被提取出來,落實為確定的圖像(tableau)。同時,圖表本身融進了這個清晰、具體的圖像中。 


培根的圖表就是事件,它同時體現出事件的兩個系列:ChronosAion 


在圖表介入畫面的階段,圖表內存在各種各樣事實的可能性,畫面呈現一片混沌。畫家是盲的,他甚至遭遇著整個視覺系統都可能崩潰的危機。正如發生中事件Choronos 中,其意義總是在穿越不同的層次,遊弋於不同的時空維度時生成。

但是接著,它從事實的可能性(chorons)來到事實(Aion);圖表被控制,它必須處在空間與時間之中,不能向整個畫面蔓延。這時候,圖表重新注入到視覺整體中,形象從畫面中走了出來變成圖像(tableau),而不是變成一團混沌和塗鴉。

培根很清楚 ChronosAion 並存於圖表的事實,所以圖表之於他既是災變、混沌,也是一種秩序和節奏的萌芽。但並非所有的藝術家(比如抽象畫家和非具形藝術家(抽象表現主義者))都能意識到圖表的後一階段功能,自然培根對他們評價也不高。


他認為前者比如康定斯基等人,他們通過簡化圖表,用象征編碼代替圖表,直接越過了“混沌”,把圖畫變成了一種精神的視覺編碼;而後者如波洛克,這些“流口水的畫家”完全濫用了圖表。培根對此頗有微詞:“圖表的增多繁殖是一種真正的浪費”。13 他們的圖表吞噬了畫作,放棄了輪廓,其形象恣意無序、混淆一團。

培根以其繪畫三要素的協力運作,突顯作為形象的身體,又引入圖表摧毀俗套的囚禁,創造出充滿事件涵義的意象,在創作層面從形象化轉向通達純形象的第三條道路。而這條路對觀者而言,意味著感覺之路——繪畫所及直接對我們的神經系統起作用。


11 《感覺的邏輯》,第 129 頁。
12
13 訪談錄第二卷,55 頁。P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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