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芷凡·說故事的人:《老鷹,再見》的文化詩學與文化翻譯(5)

 當巫師對著伊苞的腦袋呼喊著:「裡面的人,醒起來,醒起來。」就像是呼喊那個曾經在酒吧迷失、麻痺自我的她,清醒面對最真實的自己。當伊苞因著奇妙的機緣來到藏西,觸目所及,「眼前彷彿是一面大鏡子,它們逼我面對自己隱藏在心中的秘密」,西藏的神話、藏族對轉山的崇敬,逼使伊苞誠實地檢視自己對部落的「夢」。當她在藏西看見轉山的人群,看著那站立又伏地長拜的身影, 藏人一輩子的願望,就是完成轉山的儀式,為自己與他人祈福,面對艱困的環境, 老弱婦孺,未曾停歇腳步,種種相遇,讓伊苞反問自己:「如果大武山的祖靈還在,如果巫師還在,如果沒有殖民,如果有堅持,我是不是也是大武山的朝聖者。」(p.159)從開始的出走,到這番話語的反思,伊苞感受到的鄉愁,不僅是「夢」的澄清,更促使她思考一種身體立行的實踐。大武山在此,是人性的思維。 

孫大川提出「山海文學」的名稱,他認為台灣原住民文學的重要性不只是指出了「山海」為背景的文學傳統,更重要的是,族群以主體身分訴說自己的族群經驗,是故「山海」的象徵,不僅是空間的,亦是「人性」的。11筆者認為,在泛靈信仰的文化中,山海除了具備「人性」的特質,亦存有「靈性」的概念,《老鷹,再見》是這麼描述原鄉中的山林:

 

我家鄉的河流,大大小小都有名字,撒渡姑居住在河流的源頭,她是織布女神。撒拉法恩是照管人類出生的神,她唱歌造人,以及居住在撒渡姑下游的山裡,圍繞部落的山各有神靈居住,撒慕阿該、媽渡姑渡姑,居住森林的神

 

靈,充滿各種神話傳說。(p.54)

 

有關排灣族超自然與多神祇的精靈體系,此種思維相當複雜,黃應貴(1984) 表示,台灣的原住民社會,一切會影響其宗教及社會活動的超自然力量,在於精靈信仰。基本上,精靈的作用是擴散性(diffused)而非分疏化(specialized),在泛靈的論述下,精靈在台灣原住民的原初信仰體系裡,便充斥在生活實質之 中。原始社會的信仰脈絡以 Animatism(亦稱泛靈信仰或萬物有靈論)為主,認為自然界的物體或現象都有精靈在內。而後隨著氏族組織的發展,人事因權力的掌握而有所分工,進而影響信仰體系之詮釋與面貌,其脈絡就發展出多神、或者是一神的演變。 

上述人類學範疇的知識,輔助我們理解文本中的描述,然而,回到伊苞書寫的脈絡中,這些記憶,是她站在珠穆朗瑪峰自然保護區,望見那被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的聯想。藏西行腳所遇見的景物,經過作者的聯想之下,除了原鄉景物的對應,還包括圍繞自然山海的神話傳說。一晚,無法成眠的伊苞蹲在 4500 公尺的薩嘎,望著滿天星辰,她想起巫師所敘說的美麗動人故事,星星圍繞著圈圈跳圈舞時,人們看見閃亮的星星,知道是撒布勒男和巫娃凱相見了:

 

在某個時刻,有一顆最閃亮星星出現,那是撒布勒男頭戴著羽飾帶領他的男友們加入圈舞。再在某個時刻,又會出現另一顆閃亮的星星,那是巫娃凱身著傳統服,頭戴羽飾帶領她的女友們加入圈舞。他們是一對戀人,只有在跳圈舞的日子才會相見。(p.57)

 

這個快被她遺忘的故事,因為西藏星辰的觸發,令她勾起了那段說故事的日子,以及那位充滿智慧、帶領作者認識排灣族生命、死亡和宇宙觀的巫師。因此, 當伊苞一行人圍著聖湖繞行,作者敘述了藏人有關繞湖習俗的故事:兩個孩子沿著湖邊一直繞,搖響他們的法鼓,一邊轉湖,一邊呼喚著他們的母親。伊苞自言:


「聖湖的故事讓我想起了巫師。」巫師是部落中影響她很深的人,這也讓她的懷鄉思緒,表面上看似神話故事的再現,卻是突顯了故事的口述者—巫師。藏西、部落兩相參照的空間,如同巫師穿越時空的通靈特質,伊苞的思緒在其中遊盪, 在記憶中她回歸了部落。

 

記憶,是懷念的一種方式,然而,懷鄉情感不僅是視覺的類比與延續,懷鄉情緒是一種思維模式,更是身體的直接感知。歷經高山症、失眠、缺氧所產生的頭痛,身體的直接反應,顯現自身遠在異地的處境。當她因為高山症,整個人感受到死亡的如影隨行,身體與情緒都痛苦的時刻,伊苞記起的依舊是巫師,想起巫師的話語:只要開口誦念經語,存在天地日月的萬物眾神都會前來幫助。重生的記憶,重生的路徑—身體感發亦來自於此。伊苞當時以祭師千年傳唱的歌謠,

安慰自身的身體與靈魂:

 

我記起家鄉,在迎亡靈的儀式中祭師撫慰生者的吟唱,我輕輕開啟我的口,以吟唱的方式來安慰我的靈魂以及我遠方的朋友和家人。(p.64) 

以古謠作為一種治療,伊苞和緩了自身的高山症狀,而不安的心靈也從中找到安慰。此時的懷鄉情緒,不僅是神話傳說的記憶、巫師的叮嚀,更是直接來自身體的真實感受。Bourdieu指出,身體可以理論化為一種記憶,是無法透過有意識的思考或行動輕易抹除的記憶12,此種身體記憶,是人類在身體中對世界的體驗,讓過去的教養和規訓「居住」在身體裡面,並由此感受發展出相應的行動模式。因此,在《老鷹,再見》中此種身處異地的身體感知,藥物、西方醫學都無法扼止具大的痛苦時,伊苞的身體讓她記起了巫師幫族人治療的過程,過去的經驗告訴伊苞,開口念經文,就可以解除痛苦。當她開口吟唱,鄉愁已內化為作者的身體感知,是一種思維模式,亦成為最終的治療途徑。


11 孫大川,〈山海世界-《山海文化》雙月刊創刊號序文〉,收錄於《台灣原住民漢族文學選集(評論卷)》,台北:印刻,2003 年,頁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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