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鬼爺”(5)

這以後,假使魁爺不到衙門里去,也沒有人過來跟他打牌,商量什麽大事,果園城的天就慢慢的慢慢的晚了。魁爺和兩個兒子們在客廳里用晚飯,如果小朱爺向他要錢花,他便裝得像大聖賢似的訓誡他們說:“居常應思一粟一縷來之不易。”至於家里的事情,兩個兒子如何偷東西拿出去賣,如何借仆人的錢,過後又賴他們的賬,他是不知道的。他於是心安理得的站起來往後面走了,到他自己的住宅里去了。在他的住宅里,魁爺的“大內”里,四個太太的房子里的燈火都明亮的點著,房門都打開著,房門里面都站著一個丫頭。她們早已在伺候著了。

 

我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過,但是讓我們設想這種情形:魁爺很響的發出聲咳嗽,一個超乎人所能記得的歷史上描寫過的任何神聖咳嗽,他走進四個太太之一的房子;然後完全自動的,所有的門閂都響著,所有的門在這一刻間都關閉起來了。直到第二天早晨,魁爺的房門打開她們才能打開。 

我常常想,我相信別人也會想: 

“雖然它可怕,痛苦,悲慘,然而又是多麽奇怪的一種權柄啊!”

 

魁爺把果園城當做采邑,支配了大約有十五年之久。到民國十六年初,一件意外事情,那些被認為愚蠢的莊稼人扛了笨重的土炮,攜帶著長槍,大刀,鋤頭,突然佔據車站,同時向果園城進攻了。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就從城墻上爬進來,接著闖進胡、左、馬、劉們的家里,闖進魁爺的神秘的“大內”。魁爺在別人幫助下逃走了。但是他的第四個太太──那個可憐的女戲子背叛了他。沒有人知道她怎麽看中魁爺的年輕車夫的,有人說遠當她在車站上唱戲的時候,也有人說是在轉到魁爺手里以後,總之她搬進一條小胡同,公開成為他的人了。這車夫是個流氓,他利用果園城的混沌局面做了小隊長,到後來,當另外一種變動──國民黨清黨時候,便很便宜的出賣了他的夥伴和他的領袖。至於魁爺自己,他逃進省城住了半年,直到鄉下人被趕回老家照舊去種他們的莊稼,照那時的說法,是所謂“反動”時期過去了,政府發還他的被沒收的土地,啟封了他的住宅。

 

魁爺回到果園城首先是收拾他的車夫,國民黨對這個敗類並不特別偏愛,他將在牢獄里被關滿八年。同時他把女戲子接回家,給她一條麻繩,然後,在房門上下了鎖。 

關於這個受盡人間一切苦難的女人,果園城有種種傳說。據說魁爺把房門下鎖之後,她說:“老烏龜,你有種給你老娘我一把刀!”聲言她在這個世界上活夠了,死了要好的多。他的其他三位太太再三商議,接著走進書房,一齊在他前面跪下。平常她們會爭風吃醋,但是這時候,她們兔死狐悲,請求饒恕那個可憐人一條活命。

 

魁爺為維持自己在果園城人頭上的威嚴,一直讓她們跪著,始終沒有作聲。從此以後,果園城恢復了它的平靜,豬照常安閑的橫過街道,狗照常在路邊曬暖,婦女們照常在門口閑談,每天下午它的主要的大街仍舊靜靜的躺在陽光下面,到了秋天,果園里的花紅仍舊紅得像搽過胭脂。這個統治果園城十五年之久的大人物曾經活動過,可是正如葛天民所說:“有臭味的地方就有蒼蠅,”新上臺的國民黨的大人物不肯把嘴里的肥肉平白讓給他。他於是把家產分給兩個兒子,然後他賣掉他的騾子,最後他遣散他的仆人。現在,當你走過塵土極深的西門大街,你時常會看見魁爺的大門下面,就是那個曾經一天到頭打開著的,為官員、士紳、鄉願、仆夫不斷的進出的大門下面,一個人正在用力敲門。

 

“嘭嘭!嘭!嘭!” 

顯然他已經在那里敲了好久了。接著是一陣靜寂,里面沒有應聲。接著再一遍,第三遍,終於沒有結果。這以後他嘆口氣,他回過頭來向大街兩頭望望,自己喃喃說: 

“唉,好的時候總歸要過去的,有那一天也就有這一天!”

 

他的意思是人的運氣好比潮汐,有時候高起來了,有時候又低落下去。其實他想的太簡單,他弄錯了。魁爺並不甘心就此收場,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最近加入了“CC 團”,還有“CC團”下面的什麽“梅花團”“東方道”,等著東山再起的機會。因為他做的很機密,偶然間有到他那大而空寂的老宅里去見他的人出來說,他表示他不願見客;又過一年,又有人說他練習坐靜的功夫很好;再過一年,另外的人說他很替日本人吹噓,雖然看起來他老多了,頭髮和鬍鬚都斑白了。因此,人漸漸忘了他,當人怨恨的講起縣黨部的大人物,便拿他來作為前鑒,稱他做“鬼爺”或是“龜爺”。 

一九三九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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