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在公元前八世紀左右已經有固定的運動競技。在奧林匹亞地區發現的古代運動競技場遺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七六年。運動員的競技是為了禮贊天神宙斯，參與者都全身赤裸，因此，運動過程中每一個動作牽動的肌肉骨骼的變化都清晰可見。雕塑家與繪畫者也都在現場，奧林匹亞遺址現場就有著名雕刻家菲迪亞斯的工作坊。雕刻家以運動競技的選手為模特兒，觀察他們運動中的身體細節的變化，創造了全世界最早的人體美學典範。時至今日，全世界現代美術的教育仍然遵奉古代希臘的人體美學準則，青年學子一入手習畫大約都從素描石膏像開始，希臘人體之美便根深柢固成為不移的人體典範。

希臘人體之美來源於神話信仰，肉身是神的寵賜，肉身也以神的完美作為最終向往。希臘古典史詩中最重要的英雄海格力斯，以凡人之軀，通過十二項艱難的考驗，一步一步，最後被眾神接納，擺脫凡人之軀，進入神的永恒國度。

古代希臘的身體美學不是瑣碎的學理考證，古代希臘的身體之美是以一尊如此具體的雕像，站立在我們面前，自信而雄辯地說服我們身體美學的真正意義。

一名運動選手，參加拳擊競賽，得到冠軍，他如此謙遜，沒有一點得勝者的驕狂囂張。他站立著，剛剛激烈運動後的身體安靜下來面對自己。競技不只是贏過對手，也許是更謙遜地贏過自己。向外的攻擊征服都不是真正的贏，古代希臘的身體美學清楚地詮釋，真正的贏者必須是向內的征服。

勝利者正舉起右手，把月桂葉編成的頭冠戴在頭上。最早的桂冠也就是生長在的運動場周邊茂密的月桂樹的葉子。沒有任何冠冕比新綠芳香的月桂葉更繁華尊貴，黃金比不上，珠寶也比不上。

好幾次去奧林匹亞，在運動場四周徘徊沈思，在已成廢墟的宙斯神殿前靜坐，在昔日競技者朗讀詩歌、哲學辯論、閱讀書籍、聆聽史詩吟誦的一間一間殿堂裏，緬懷那一個遠去的時代。

然而一尊雕像即刻喚回了那個時代一切的生命價值、青春、教養、優雅、自信、謙遜。這不是拳擊選手的身體，這不只是競技勝利的運動員，他擺脫凡人之軀，通向艱難考驗，通向了神的永恒華美。

大英博物館這一尊競技者雕像，具體地呈現全部古代希臘的人體美學，呼喚起我們自己的肉身覺醒。

鏡子前的生命停格

多年前，在雅典國立博物館數度瀏覽古代希臘的墓碑形式，很感興趣。

我們熟悉的墓碑，上面都是漢字，銘刻死者姓名，或以後代子孫尊稱亡者為先考先妣作為紀念。近代墓葬風俗改變，有時會鑲嵌一張亡者照片，但大多還是以文字為主。從這種以文字為主的墓葬紀念習慣，可以看到漢字強大的影響力，甚至影響到日本、朝鮮等周邊國度的墓碑與祖宗牌位供奉形式。

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好幾個展廳的古代墓碑，上面也有銘刻文字，但都不在顯著位置，墓碑中央一律都是亡者的雕像。

大英博物館的這一件墓碑，制作成神殿建築的形式，上面有一個三角形的尖頂，仿佛亡者還停留在現世空間之中。在兩根柱子之間，一名年輕女子身披長袍，優雅站立著，身體重心落在右腳，左膝微曲，仿佛回旋轉身，安靜中帶起衣袍褶紋微微律動的節奏。

女子右手輕輕拉起搭在左臂肘彎上的披風，左手舉起一面鏡子，正在攬鏡自照。

在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我曾經看過不少同樣形式的女性墓碑。年輕的女性死亡，仿佛無法忘懷自己青春美麗的容顏，因此手中持鏡，凝視著自己。生與死在鏡中對話，真實與虛幻的兩個自己在對話，墓碑裏有了佛說“鏡中花，水中月”的哲學意涵。

女性墓碑還有一種，是正在選擇首飾，墓碑上出現一名女仆，打開珠寶首飾盒，讓亡者挑選。好像女子正要盛裝赴宴，臨出門前選一個首飾戴在身上再走。

古代希臘的墓碑畫面像是亡者生活的一個停格，選生前最眷戀的一個畫面制作成墓碑，死亡的紀念也同時撼動了生者自己的生命覺醒。

在那些墓碑畫面前，不禁會詢問自己，如果要從眾多生活畫面中挑一個放在墓碑上，作為自己一生的最後停格，我會如何選擇？

女性結婚有兒女以後，停格的記憶比較不同，我在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看到墓碑上有男子雙手抱著幼兒，正在把小孩遞給死亡的婦人，婦人伸手去接。也許這是一名母親臨終前的生命停格吧，她伸出雙手，永遠停在空中，渴望再抱一抱自己眷戀不舍的兒女。

對古代希臘人而言，文字太抽象了，他們要在具體的生命畫面下思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