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經常說,從美學的角度,西方的教堂和中國的寺廟之間的區別,絕對不是一句“民族特色”就可以忽略不計的,例如,中國的寺廟為什麼一定是依山而建,為什麼一定是憑地而起呢?大家會說,是“中國特色”,但是,“中國特色”就對嗎?那麼,為什麼西方的教堂就偏偏要拔地而起?“憑地而起”和“拔地而起”之間是否存在著美學的截然差異?其實,“憑地而起”的關鍵就在於:不肯脫離現實;而“拔地而起”的關鍵則在於:精神的超越。而且,西方的教堂就是西方人的精神雕塑,它象征著西方人的精神賭博:我這一輩子就是要堅決向上帝給我指的目標超越!所以西方的教堂都是遙遙指向天空的。在這意義上,其實西方的教堂就是五個字:靈肉剝離器。進了教堂以後,你的肉體就頹然而落,而精神卻一下子就淩空而起。但是中國的寺廟呢?也可以說是五個字;“靈肉剝離器”,不過,卻是把精神剝離出去了,到了寺廟裏以後,你的精神頹然而落,結果,剩下的就只是期盼長生不老多子多福的肉體凡胎。
而且,中國人對於“信仰”的理解也完全有誤。第一個,是把信仰曲解為信念。可是,信念是個具體的東西,例如共產主義,但信仰卻不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它完全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像圓,現實世界根本沒有圓,只有橢圓,可是,這卻並不影響我們去追求圓,並且以對於圓的追求作為我們的信仰。第二個,信仰不是崇拜。崇拜是來自於一種外在的服從,一種奇跡,當然,信仰完全不是。第三個,信仰更不是迷信。兩者之間的區別,這裏就不用去細說了。
更何況,以儒為教,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稱頌之處。漢代獨尊儒教,結果卻是近四百年的魏晉南北朝的大動亂;同樣是在西方的基督教崛起的年代,中國宋朝的理學導致的亡國,明朝的理學導致的還是亡國。口口聲聲說是儒學的第二期覆興,可是為什麼人家與我們同一時期的基督教就推動了世界,我們的新儒學就搞得宋明兩朝都亡了國呢?難道亡國的悲劇宋明理學就不要負責?中國的知識分子總是把責任推給別人,一說就是宋明理學如何如何博大精深,可是,為什麼麼就不講一講它所導致的國家滅亡呢?
也有人說,中國還有佛教,可是,佛教其實也於國事無補。梁武帝蕭衍、清順治帝不都是因為佛教而釀成政治悲劇、釀成國家的災難和個人的災難?難道這一切還不足以說明佛教盡管於人生有益,但是卻與國事無緣嗎?
當然,上面的話都是人們經常會提到的,而且,讚成者眾,反駁者也眾,誰都沒有辦法說服誰。那麼,應該怎樣去說服對方呢?在我看來,按鈕以說服對方的關鍵是沒有找到問題的根本癥結。如果能夠再試著深入一步,問題其實也迎刃而解了。
中國的實用宗教、中國的“吃教”乃至中國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之所以都與中國的現代化無緣,最為關鍵的是在於:它們都並非“自由的宗教”。
在前面我已經說過,“自由的宗教”的第一要義,就是 “信仰的自由”。
就像西方的天主教、東正教一樣,中國的無論儒教道教還是佛教,現在回過頭來看,不難發現,都不存在“信仰的自由”。
沒有“信仰的自由”,就沒有真正的宗教。在基督教,它第一步就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根本的思路:信仰的自由,也就是人的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的提出,也就開辟了接納性惡這一內在本源的可能性,從而避免了以外在手段去禁止自由意志的任何可能,這樣,人也就可以把一切善惡都歸之於不可控的自由意志,並且由此完成華麗轉身,探索出由惡向善、在惡中鍛煉出善的人性拯救之道。帕斯卡爾說,“過多地讓人看到自己與禽獸相差無幾,不讓他明白自己的偉大,那是危險的。使他過多地看到自己的偉大,而看不到自己的卑鄙,那也是危險的。”他接著又說,“更危險的是讓他對兩者都不知道。然而讓他了解兩者,就非常有好處了。不能讓人認為自己等同於禽獸,或等同於天使,也不能讓他對這兩者都不了解,而是應該兩者都明白。”(《思想錄》,418)“信仰的自由”,就是為了後面的這句話,“不能讓他對這兩者都不了解,而是應該兩者都明白”。顯然,“信仰的自由”敞開了人性的廣闊天地,不過,這種敞開卻絕對不是為了去探究人性究竟是善還是究竟是惡,也不是為了得到一個“非此即彼”的標準答案,而是為了更全面、更真實地面對人性本身。
可是,中國則不然了。中國根本就沒有“信仰的自由”,也根本不允許自由意志的存在。本來,如果允許自由意志的存在,那麼,即便沒有先“基督教”起來,只要先“自由意志”起來,也完全可以做到像英美那樣的現代化發展。但是,在中國卻恰恰是“自由意志”先天就太大的不足。在中國,自由意志的本源性根本就不存在,對於善惡的探討也不是在自由意志的平台上進行的,而是在人天生本性自然為善的假定的平台上進行的,在中國人看來,所謂自由意志,其實也不外就是人的自然本性。這樣一來,人性之為人性也就不是一個過程了,人性成為一個需要時時“勤佛試”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亟待拯救的問題。
首先,圍繞著人性,盡管中國人也孜孜不倦也提出過性善、性惡、既善既惡、非善非惡、善惡相混等多種觀點,可惜,卻始終都是在維護人天生本性自然為善這個獨斷的假定前提的。這可以被稱作人性的“光明意識”。“滿大街都是聖賢”;“六億人民盡舜堯”;“依自不依他”;如此等等。甚至連中國的宗教也是“自力宗教”。沒有“原罪”的觀念,只有“原善”的觀念;下地獄的只能是壞人,好人只要“吾日三省乎吾身”、只要“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可是,我們已經知道,真正的人性預設卻必須是自我否定的,真正的理想不是“人神”,而是“神人”。因為信仰本來就不是我們生而俱來的東西,而是我們必須去追求的東西,它把未來作為一個禮物賜予了我們,讓我們在今天就提前與未來的生活邂逅。為此,我們必須借助於自我否定,必須在自我否定中得知,這一切都是我們生來所根本沒有的東西,都是我們必須去成為也應該成為的東西,也都是我們本來應該置身其中的東西,並且,因此而得以積蓄起全部的正能量,以便重獲新生,也重獲自由。也因此,在基督教中才經常讚美傾盡全力去順應彼岸世界的百合花,而並非中國的自詡可以出汙泥而不染的荷花,也才經常把生命比喻為一個通道,而不是蓄水池。生命不是從現實的一面展開,而是從信仰的一面展開。生命必須以信仰的世界為中心,讓信仰住進心靈。這就是基督教所提示的生命真諦。遺憾的是,這真諦,我們至今也若明若暗。
其次,於是人性成為了一個可以被用一套外在的現實手段去規定的東西,諸如“存天理,滅人欲”,等等,人所需要去做的,也類似康德說的,是“有限責任”,是一味去“符合義務”。結果,個人也就永遠都沒有出生,更遑論長大和成熟。遇到天災人禍,則毫無例外地諉過於他人,他人永遠是責任者、施暴者,自己永遠是受害者、無辜者,因此,不是懺悔而是控訴,就成為中國社會生活中的常態。一部中國文化的歷史,更幾乎就是一部血淚斑斑的控訴史。由此,堪稱奇觀的是,沒有人為自己靈魂的豆腐渣工程買單,卻到處都在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上去譴責他人。推而廣之,彼此勾心鬥角,你死我活、以鄰為壑,如此等等就成為精神生活中的常態。結果,為了保護自己,每個人都不得不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別人,這使得社會共同體被迫進入了一個負反饋和逆淘汰的惡性循環。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一切人對一切人的猜忌,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怨恨,一切人對一切人的仇恨,一切人對一切人的算計、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提防,最終,既然彼此都無法通過相互尊重、相互信任和相互呵護來互利互存,那麼,就只好借助權謀、冷漠、自私與投機來增加生存的機遇了。毫無疑問,這樣的精神生活完全與真正的信仰背道而馳,也完全與真正的宗教生活背道而馳。
進而,沒有“信仰的自由”,也就沒有了“自由的信仰”。
如前所述,“自由的信仰”,是在“自由的選擇”之外的對於“選擇的自由”的堅持。“自由的信仰”的關鍵詞是“信仰”,而且,這“信仰”也完全不同於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民以食為天” 之類的對於“生死”、“食”的關註,它的關註都來自遙遠的精神天空,來自遙遠的未來世界。借助康德的完全義務(perfect duties)與不完全義務(imperfect duties)的區別,這關註都應該是不完全義務(imperfect duties),它屬於一種理應普遍善行的原則,一種被主動選擇的義務與良心。例如,當面對仇恨,你可以首先選擇“寬恕”,因此你可能會被別人誤解,可是你毫不動搖,並且把這個選擇看做自己的義務,自己選擇的義務。盡管這一義務對於別人並沒有約束力,別人也完全可以不去照做,因此是不完全義務,但是,這義務對你卻有著極大的約束力,是你非做不可的,這,就是“自由的信仰“。
遺憾的是,在中國文化裏,恰恰就缺乏一點點非做不可的東西。人人恪守的都是忠、孝、節、義、廉、恥、恕、仁之類具體的道德準則,最高的尊嚴也不是信仰,而是道德。最為典型的,就是中國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生命超越方式,有學者稱之為:內在超越,並且沾沾自喜,以為是一大“中國特色”。然而,殊不知這種超越其實就是不超越,完全是自欺欺人。純屬缺乏“信仰的自由”,譚嗣同指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願也;惟大盜利用鄉願,惟鄉願工媚大盜。”(譚嗣同 :《仁學》卷下)確實,中國的內在超越其實就是不超越,就是掩耳盜鈴,究其實質,曲意奉承“大盜”的“鄉願”而已。信仰是被選擇的,自由也是被選擇的,自由的靈魂也早已被摧毀得一幹二凈 。
在這方面,美國學者蘭德爾•彼特沃克的《彎曲的脊梁——納粹德國與民主德國時期的宣傳活動》值得關註。在他看來,納粹德國與民主德國時期的宣傳活動,其實就是一種“神道設教”、一種實用宗教,它“享有一種類似宗教的世界觀”、它稟賦“一種支配性的超越敘事”,因此能夠“提供一種將宗教的力量帶到政治舞台上的等價物”,最終,會造就一個“偽宗教崇拜的大廟宇”。而因為踐踏了“信仰的自由”,結果也就沒有了什麼“自由的信仰”,到處都是“彎曲的脊梁”:因為已經接受了前提,自然就會原諒統治者的一切過錯;因為到處形成的都是一種顛倒的關系;而且因為統治者絕不認錯,於是每一個人都只好彎曲自己的脊梁
東德的詩人貝希爾寫了一首直至2000年才得以出版的詩:《燒傷的孩子》,詩中寫到:
那個脊椎已經受傷的他
別人很難讓他相信
還能筆直地站立
受傷脊椎的記憶
讓他恐懼
縱然治愈後
休息已足夠長
並且不再有任何危險
會再次折斷其脊椎
而“彎曲的脊梁”無疑是無法支撐起自由的天空的,自由之路因此成為奴役之路。
這其實也正是古老中國的真實一幕。由於沒有“信仰的自由”,因此也就沒有了“自由的信仰”。中國人的精神脊梁都是扭曲的。所謂的“信仰”,其實都是偽信仰;所謂的終極關懷,其實也都是偽終極關懷。鼠目寸光的中國、功利短視的中國人,才是真實的中國和真實的中國人。由此,古老的中國為什麼未能在世界現代化的大潮中領先潮頭,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這樣的中國,根本就是一具死而不僵的千年木乃伊,就是一個動物王國。難怪大哲黑格爾慧眼如炬,發現古老的中國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歷史,信然,既然古老的中國的精神脊梁早就已經被扭曲,又何來創造?又何來創新?一切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茍延殘喘而已、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而已。
因此,黑格爾發現,人類文化的發展是分階段的。例如中亞文化與人類文化的少年時期;希臘文化與人類的青年期;羅馬文化與人類的壯年期;日耳曼文化與人類的老年期。可是,中國文化在其中又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呢?黑格爾說,是人類文化的幼年期,而且,一直都是幼年期。之所以如此,黑格爾認為,是因為中國人內在精神世界一片黑暗,是人類精神之光從未照亮過的荒原,在那裏,還是一片原始、自然的愚昧狀態。“凡是屬於精神的東 西……都離它很遠”。而在《歷史哲學》中,黑格爾則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是一個沒有時間、只有空間的帝國:“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覆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由此,我們不難聯想到:人們現在常評價拉丁美洲為“百年孤獨”,那麼,古老中國又何嘗不是千年孤獨?
自然而然,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民族,距離現代化何止是相差十萬八千裏之遙。
綜上所述,從對於全世界先“基督教”起來的追溯,再到對於全世界先“信仰”起來的追溯,現在我們終於可以說:百年以來人們所目睹的中國文化的“信仰困局”是確實存在的。只是,當我們把它表述為先“基督教”起來的困局或者先“信仰”起來的困局的時候,往往易於激起激烈的民族憤懣與怨恨。於是,諱忌諱醫的中國也就在百年中痛失了自我醫治的機遇。現代化過程中社會取向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發展的動力選擇,在中國,也因此而始終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王夫之曾自題座右銘雲:“吾生有事”。1923年,陳寅恪先生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中也寫道:“佛教經典雲:‘佛為一大事姻緣出現於世。’中國自秦以後,迄於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歷程,至繁至久。要之,只為一大事姻緣,即新儒學之產生,及其傳衍而已。”而熊十力不但把釋迦牟尼的出現慧眼獨具地稱之為“一大事因緣出世”;還曾勉勵他在中央大學任教時的弟子唐君毅等人雲:“大事姻緣出世,誰不當有此一念耶?”
還值得一提的是王安石。它也曾經大聲疾呼:“成周三代之際,聖人多生於儒中,兩漢以下,聖人多生於佛中”。無疑,這也是“吾生有事”,這也是“一大事因緣出世”。
那麼,當今之世,是否“吾生有事”?又是否還有“一大事因緣出世”?
答案是肯定的!
這應運而生的“大事因緣”,無疑就是基督教!
正如埃及盧克索神廟法老像上的銘文所言:“我看到昨天,我知道明天”。公元1500年以來,人類所有的歷史已經昭示,而且還將繼續昭示:在佛教之後,基督教,就是“一大事因緣出世”;而清末民初以下,聖人必將多生於基督教,則就是“吾生有事”。
當然,這裏的“吾生有事”並不意味著把基督教全盤照搬到中國,而意味著去進而探索基督教得以成功的內在奧秘:它是“一種最可信和最深刻的精神實體”,它成功地稟賦了“實現根本轉換的一種手段”,而它所實現的,則是“根本轉換”與“領悟無限”。
而這也正是中國文化中所先天不足的。
我說過:我們可以拒絕宗教,但是不能拒絕宗教精神;我們可以拒絕信教,但是不能拒絕信仰;我們可以拒絕神,但是不能拒絕神性。
同樣,我們可以拒絕基督教,但是,我們無法拒絕“一種最可信和最深刻的精神實體”,無法拒絕“實現根本轉換的一種手段”,無法拒絕“根本轉換”與“領悟無限”。
“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魯迅)
我想起,1949年,在歌頌共和國的誕生時,胡風先生曾經慷慨賦詩雲:“時間開始了”!
其實,我要說,這句詩用在此時此刻才更加貼切。
倘若我們能夠意識到“吾生有事”,能夠去直面“一種最可信和最深刻的精神實體”、“實現根本轉換的一種手段”以及“根本轉換”與“領悟無限”這“一大事因緣出世”,能夠從自己開始首先“信仰”起來,那麼,對於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而言,今天就真正可以稱得上是我們國家我們民族崛起的開始,今天也就真正可以說——
時間開始了!
今天就講到這裏吧,明天晚上會繼續講《沒有信仰萬萬不能——再談中國文化的“信仰困局”》。
謝謝!
2014,3,19,華中科技大學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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