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5)

我想西方人所謂“東方的神秘”大概就是指這種黝暗所具有的無形的寂靜。

我們少年時期定睛凝視那陽光照射不到的客廳與書齋內的壁龕深處,總感到一種難於言喻的恐俱與寒顫。其神秘的關鍵在何處呢?揭穿奧秘,就是那陰翳的魔法。如果將各處的陰翳消除,那麽頃刻間壁龕就成為一片空白。

我們祖先的天才,就是能夠將虛無的空間任意隱蔽而自然地形成陰翳世界,在這裏使之具有任何壁畫和裝飾都不能與之媲美的幽玄味。這幾乎是簡單的技巧,實際上卻是極不容易做到的事。例如壁龕旁窗子的凹凸形、窗上橫木的深度、壁龕框架的高度等等,一一都必須煞費苦心地思考、制作。

我佇立在書齋中微微透光的紙拉門前,竟然忘卻了時光的推移。

所謂書齋,顧名思義,古時是讀書之所,因此開建了窗戶,但不知不覺卻為壁龕采光之用。但諸多場合,與其說是采光,還另有作用,即從側面射入的外光,經過紙拉門的過濾,適當地減弱了光線。

從紙拉門背後映射的反光,如何地寒颼颼、冷冰冰,呈現寒寂的色調。

潛入屋檐,通過走廊,好容易返回庭園的陽光,已經精疲力竭,仿佛喪失了血氣似的,只能在拉門的紙張上呈現淡淡的白色而已。

我屢屢佇立在紙拉門前凝視著毫無眩目之感的微弱光線。

高大的伽藍建築的客室,與庭園相距較遠,終於光線暗弱,無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早晨、中午、傍晚,微弱的光線幾乎無甚變化,而在紙拉門上縱直線條的間隙裏,仿佛經過過濾的塵埃,沁入紙張而永久靜止地停留著,看了令人驚異。

那時我一邊驚疑那如夢幻的光亮,一邊屢次眨跟,覺得眼前有何飛翔物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這是因為紙拉門微弱的反光,無力驅散壁龕上的濃蔭,反而被濃蔭彈了回來,使出現了模糊的昏暗境界。

諸君如進入這樣的客室,會感到滿屋子蕩漾的光線與普通的不同,會引起一種感覺,即令人感到這種光線會給予人重重恩惠。

在這樣的屋子裏,甚至會不知時光的推移:歲月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會不會走出屋子已成為白發老人,令人懷有一種對“悠久”的恐懼感。

諸君如走進高大的府邸,進入深院內宅、外光照射不到的幽暗之處,看到過金色隔扇與金色屏風隔成數間的居室吸引了遠處庭園裏那陽光象夢幻似反照的景色吧。那反照的陽光宛如夕陽西墜地平線似的,纖弱的金色光線沈入周圍的黝暗之中。我從沒有見過黃金能顯示出如此深沈的美。

於是,我經過黃金飾物前,幾度回顧而重新觀察,從它正面走向側面,移步之際,只見金底紙張表面悠悠地散發著強烈的底光。這決不是迅速的瞬間一閃,而是童話中巨人變幻顏色那樣長時間散發的光彩。有時,那作出象剛睡著似的遲鈍反射光的梨皮金光,迂回至側面一看,發現這金光仿佛在燃燒似地耀眼。在這黝暗之處,何以能聚集那樣的光線呢,真是不可思議。

由此,我才領會古人以黃金塑佛像以及達官貴人在起居室四壁飾金的意味了。

現代人住在陽光充裕的居室,已經不理解黃金之美了。

可是久居幽暗住宅的古人,不僅迷戀那種美色,而且也深知它的實用價值。因為光線微弱的室內,黃金是具有采光功能的。總之,他們不是奢侈地使用金箔與金粉,而是利用金色的反射以補充陽光的不足。銀與其他金屬容易褪色,惟獨黃金能久久保住耀跟的光亮以照明幽暗的居室,黃金之異常珍貴的價值,由此即能頷首領會了。

我在前面曾說漆器上的泥金畫,好象是為了能在黝暗處為人欣賞而制作的。現在看來,不僅泥金畫,如紡織品等,古代常用金銀線織制,可知也是基於同一理由。憎侶所穿金線織花的錦緞袈裟,是最好的例證。

今日市內許多寺院,正殿面向大眾,甚為明亮,在那種場所,憎侶衣著花哨華麗,但無論怎樣德望超眾的高僧,如此穿戴,也難令人崇敬。列席著名寺院的古式佛事,看到滿面皺紋的老僧的皮膚、佛前燈火的明滅以及金線織花的錦緞袈裟,是多麽地調和、多麽地增添了莊嚴氣氛。這也是因為與泥金畫同樣,黝暗隱蔽了華麗織物的大部分花樣,只有金銀線條在不時稍稍發著光亮。

也許是我個人的感覺:日本人的皮膚,再沒有比穿著“能樂”衣裳那樣合適美麗的了。

那種友裳大多絢麗多彩,使用大量的金銀線,而且穿著“能樂”衣裳登台演出的演員,與歌舞伎一樣不塗脂抹粉,日本人特有的微紅的褐色肌膚,或者那帶淡黃味的象牙色的本來面目,竟那樣地發揮了魅力;我每次觀看“能樂”時,總十分讚佩!金銀線的紡織品和刺繡的外衣之類也甚相宜,可是濃綠色與黃褐色的士卿禮服、狩衣之類、白色小袖便服等,實甚相稱。

偶然發現美少年的“能樂”演員,他們肌膚細膩,有著稚嫩的容光照人的姿色,格外顯眼,具有與女演員相異的獨特的誘惑力,難怪昔日的達官貴人沈溺於童齡演員的美色,其原因即在於此,這是可以理解的。

歌舞伎方面,以史實為題材的歌舞伎和演出的舞蹈,其服飾之華麗,不亞於“能樂”,且性的魅力遠遠超越“能樂”,可是屢次觀看,總覺得事實上卻與“能樂”相反。當初乍一看歌舞伎,無論肉感、綺麗的戲裝,都無甚異論。

總之,昔日情景已屬過去,可是使用了西方化照明的今日歌舞伎舞台上,那種華麗的色彩容易陷於庸俗,觀之令人生厭。

衣裳如此,化妝更是如此,如以美感而言,則隨處是人為的化妝臉譜,無本來面目的優美實感。然而“能樂”則不然,演員的臉面、衣襟、手等,都以原來模樣登場。如此,演員清秀的眉目是其天生麗質,毫無欺人耳目之處,因之“能樂”演出時,看到旦角、小生不施脂粉的真面目,不會索然無味。我們感動的是:與我們同膚色的演員,穿著似乎不甚合適的武士道時代的衣飾華美的演出,他們的姿色是多麽地耀眼。

我曾經觀看“能樂”上演《皇帝》一劇,那飾演楊貴妃的金剛巖①氏,我從他的袖口觀賞他手的美,至今難忘。我一邊欣賞其手的動作,一邊屢屢細察擱置膝上的自己的手。他的手看來如此的美,大概是因為從手腕至指尖的微妙的手掌的動法、獨特的技巧,都傾註在手指的處理上之故吧。可是他的皮膚上那仿佛從內部透發出來的光澤,不知從何而來,不禁令人驚異!無論如何,這畢竟是日本人的手,與我現在放在膝上的手、肌膚的色澤,無相異之處。

我再三將舞台上金剛氏的手與自己的手相比較,仔細地觀察,確是同樣的一雙手。可是奇怪的是,這同樣的雙手,一到舞台上,他的手便具有了奇妙的美,而自己膝上的,只是平凡的手而已。

這種情況,不僅僅金剛氏的場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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