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5.2 祗園節

千重子和雙親三個人,正在面對中院的內客廳里吃晚餐。

「今天這瓢正飯館的竹葉卷壽司是島村送來的,請多吃點兒。我只做了個湯,請原諒。」母親對父親說。

「是嗎?」

家鯽魚做的竹葉卷壽司,是父親最愛吃的。

「因為名廚師回來得晚……」母親指得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樹了……」

「嗯。」

伊萬里[伊萬里位於佐賀縣西郊,盛產陶瓷器。]磁碟里盛滿了竹葉卷壽司。剝開包成三角形的竹葉,就看見飯卷上放著一片薄薄的家鯽魚。湯主要是豆皮加少許香菇。

太吉郎的鋪子像正面的格子門那樣,還保留著京都批發商的風格,可是現在已經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員都成了職員,大部分人改成每天從家裡來上班,只有從近江來的兩三個店員則住在鑲著小格子窗的二樓上。晚飯時間,後面很安靜。

「千重子很愛去北山杉村。」母親說,「這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我覺得杉樹都長得亭亭玉立,美極了。要是人們的心也都這樣,該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樣了嗎?」母親說。

「不,我的心是彎彎曲曲的……」

「那也是。」父親插進來說,「無論多耿直的人,也難免有各種各樣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嗎?有像北山杉村那樣的孩子,固然可愛;可是,沒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麼事,很容易受騙上當。就拿樹來說吧,不管它是彎也罷,曲也罷,只要長大成材就好……你瞧,這個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楓樹。」

「千重子這孩子太好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母親泛起了不悅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個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臉扭向中院,沉默了一會兒。

「像那棵楓樹多頑強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話裡帶著哀傷的情調,「我頂多就像生長在楓樹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覺間也凋謝了。」

「真的……明春一定還會重新開花的。」母親說。

低下頭來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楓樹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燈籠上。藉助屋裡的燈光,已經看不清那剝蝕了的聖像,但她好像在祈禱什麼。

「媽媽,真的,我是在什麼地方生的?」

母親和父親面面相覷。

「在祇園的櫻花樹下呀!」太吉郎斷然地說。

什麼晚上在祇園櫻花樹下生的,這個是有點像《竹取物語》[《竹取物語》是日本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說,赫映姬是書中的主人公。]這個民間故事了嗎?據說赫映姬就是從竹節之間生出來的。

正因為這樣,父親反而斷然說出來。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櫻花樹下生的,也許會像赫映姬那樣,有人從月宮裡下來迎我回去呢。她覺得這種想法有點滑稽,也就沒有說出口來。

無論是被遺棄還是被搶,千重子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許連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誰,他們也都不知道呢。

千重子後悔自己不該問這些不得體的話。但是,她覺得還是不道歉為好。那麼,自己又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呢?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說不定是因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說過的:北山杉村有個姑娘長得跟她一模一樣……

千重子不知往哪兒看好,於是她仰望著大楓樹的頂梢。是月亮出來了,還是繁華街的燈火映照,夜空顯得一片白茫茫的。

「天空也呈現出夏天的色彩啦。」母親阿繁也仰望著天空說,「喂,千重子,你就是在這家生的。雖說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點了點頭。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對真一說過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婦從賞夜櫻的圓山公園裡搶來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鋪門口,太吉郎把她抱回來的。

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當時太吉郎還是個三十歲出頭的人,生活相當放蕩不羈。妻子不敢輕易聽信丈夫的話。

「別說得好聽……你抱來的這孩子,說不定是你跟藝妓生的吧。」

「不要胡說!」太吉郎變了臉色,「你好好看看這孩子身上穿的,是藝妓的孩子嗎?瞧,是藝妓的孩子嗎?」太吉郎說著,把嬰兒推給了阿繁。

阿繁接過嬰兒,把自己的臉貼在嬰兒冰冷的臉頰上。

「這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到裡頭再慢慢商量,干嗎發愣啊?」

「這是剛生下來的啊!」

沒找著嬰兒的親生父母,不能收做養女,所以戶口冊上申報為太吉郎夫婦的親生閨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說法,抱一個孩子來撫養,自己也就會親生一個孩子。可是,阿繁沒有生過孩子。千重子就作為太吉郎他們的獨生女,受到撫育和寵愛。隨著歲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婦也不再為這孩子究竟被誰遺棄而煩惱。至於千重子的親生父母是死是活,更無從知曉。

當天晚飯後,只拾掇拾掇竹葉卷壽司的竹葉子和湯碗就完了,比較簡單,這全由千重子一個人負責。

然後,千重子躲到後面二樓自己的寢室里,欣賞父親帶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羅·克利和卻加爾的畫集。後來千重子睡著了。不一會兒,她就被噩夢魘住,發出「啊!啊!」的聲音驚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從隔壁傳來了母親的叫喚聲,沒等千重子答應,隔扇門就打開了。

「你做夢啦?」母親說著走了進來,「是做噩夢?……」

於是她在千重子的身邊坐下,開亮了千重子枕邊的電燈。

千重子已經坐在睡鋪上了。

「唉呀,出這麼多汗。」母親從千重子的梳妝台上拿了一條紗手巾,擦著千重子額上和胸脯的汗珠子。千重子任憑母親揩拭。母親暗自想道:這胸脯多麼嬌美而白嫩啊。

「來擦擦胳肢窩……」母親把手巾遞給了千重子。

「謝謝您,媽媽。」

「做噩夢啦?」

「是啊,夢見從高處摔下來……咚地一聲就掉進了一個郁綠可怕的無底深淵裡了。」

「誰都會做這種夢的,」母親說,「但總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別著涼嘍,換件睡衣吧。」

千重子點點頭,可是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她剛要站起來,就覺得腳跟有點不穩。

「得了,得了,媽媽給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著,靦腆而麻利地更換了睡衣。她正要去疊換下了的衣裳,母親就說:

「不用疊了。就拿去洗吧。」母親把衣裳拿過來,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後,又坐到千重子的枕邊:「做這點夢……千重子,你不是發燒吧?」

母親說著,用掌心摸了摸女兒的額頭。非但沒有發燒,反而是冰涼的:

「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媽到這兒來陪你睡。」

母親說罷,就要去把鋪蓋搬來。

「謝謝媽……我已經不要緊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親一邊說一邊鑽進千重子的被窩,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經這樣大了,媽再不能抱著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親先安穩地睡著了。千重子怕母親的肩膀著涼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後滅了燈。千重子卻輾轉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個長夢。她對母親說的,只是這個夢的結尾。

開始,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介於夢和現實之間,她非常高興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要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說也奇怪,真砂子所說的酷似她的那個姑娘的形象,遠比那村莊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記憶里。

後來,在夢的結尾,她掉進了一個郁綠的深淵裡。那綠色也許就是留在她心靈上的杉山吧。

鞍馬寺舉行的伐竹會[伐竹會即指每年六月二十日,京都鞍馬寺在該寺毗沙門堂上舉行由眾法師持大刀砍伐青竹的儀式,叫做伐竹會。]是太吉郎所喜歡的一種儀式。大概是因為它具有男子漢的氣魄吧。

這種儀式,太吉郎年輕時就看過多次,並不覺得新奇。不過,他想帶千重子去看看。何況據說今年因經費關係,鞍馬寺十月間的火節也不舉行了。

太吉郎擔心下雨。伐竹會在六月二十日舉行,正是梅雨季節。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這麼下下去,明天恐怕舉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時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點雨算得了什麼呢。」

「話雖如此,」父親說,「天氣不好總是……」

二十日,雨還在下個不停,空氣有點潮濕。

「把窗戶和櫃門都關上吧。討厭的濕氣會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對店員說。

「爸爸,不去鞍馬寺了嗎?」千重子問父親。

「明年還舉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馬山濃霧瀰漫,也沒什麼可……」

為伐竹會效力的不是僧侶,主要是鄉下人。他們被稱作法師。十八日就得為伐竹做準備,將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別橫捆在大雄寶殿左右的圓柱上。雄竹去根留葉,雌竹則留根去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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