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生死疲勞》:人畜混雜,陰陽並存的敘事結構及其意義(4)

生死疲勞,本來是指生、死、疲、勞,四種人生現象,皆源於貪,終於苦。現在我們來看西門屯的第一代人:西門鬧雖然自以為好善樂施仁慈多多,土改時仍然被當做惡霸地主槍決,冤氣沖天,陰陽不寧,輪回在畜道繼續遭罪不得超度,這是死之苦;他的元配妻子白氏一生是苦,三十幾歲就被丈夫嫌棄,土改後丈夫槍斃,家產被沒收,兩房小妾都反戈一擊另適他人,唯她被定了地主婆的罪,生不如死,這是生之苦;藍臉一生熱愛土地,因為堅持單幹而受盡磨難,家庭破散,土地瓜分,連心愛的家畜都不能保護,驢被殺,牛被燒,終日勞苦於一畝六分的土地上,唯有月亮相伴。好容易捱到人民公社垮台,土地保住了,人們很快地又為貪欲所驅使放棄了土地,他親手撫養長大的下一代一個個走到了他的前頭悲慘死去,他那“黃金鑄成”的土地最後變成了一片墳場,自己帶著老狗躺到自己掘好的坑里,埋葬了自己,此人精疲力盡到了極點,這是疲之苦;洪泰岳一生寧左勿右,自以為是,一旦時代變化,理想成了鏡中月水中花,他也隨之發生了“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的錯亂,所有勞碌最終一場空,可謂是勞之苦。生死疲勞之苦,在老一代的西門屯人中間一並俱全。洪泰岳與金龍同歸於盡,在洪泰岳,是烏托邦理想破滅走上極端,在西門金龍,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兩者都有死的理由,但這樣的恐怖暴力行為發生的原因,倒是更加值得人深思。洪泰岳是西門一家兩代人的血仇之人,由西門金龍推溯到西門鬧,可以想象作為幾千年封建地主階級成員的西門鬧,雖然本人或無血債,但是身為殘酷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的專制關系中的一員,他無法避免恐怖暴力沖突的發生,也無法避免個人成為其中的犧牲品。我們從小說開篇地主西門鬧成為階級復仇的犧牲品到小說結尾西門金龍與洪泰岳在暴力沖突中同歸於盡,都看到了作家面對財富兩極分化、貧富沖突激化時懷有的極大憂慮與悲天憫人之心。所以,他要用他在西門鬧一代人遭遇中看到的“果”來警告西門金龍一代戒貪節欲,不要重蹈當年的歷史復轍,也就是從西門鬧一代的生死疲勞追溯到貪欲之因,從金龍一代的貪欲中推導出苦相之“果”,貪即是苦,苦皆因貪,互為因果,互為因緣。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在西門屯三代人的命運演繹中全部都囊括進去了。我以為,這是《生死疲勞》最隱蔽的主題,也是作家直面當前痛心疾首的感受而後返諸歷史尋找教訓的創作本意。

或者有讀者問:西門鬧白氏為地主階級成員, 他們的貪欲為其階級本性使然,在生死之苦報應前已有孽債,洪泰岳是權勢中人也自有報應,這且不去說它,唯有藍臉忠厚本分熱愛土地,藍解放為愛情而掛官印棄黨籍在所不惜,這都是作家所同情所讚揚的自由精神之象征,怎麽把他們也歸入貪欲呢?我想這正是小說敘事中最為復雜的現象。在小說的顯性文本中作家確實是用讚美的筆調描述藍臉的故事;作家對於藍解放的婚外戀故事雖然語多譏刺調侃,但仍然是讚美有加。這是作家不加掩飾,讀者心領神會,兩無隔膜的。但是從小說的敘事結構來看,小說第一部和第二部的主要情節就是圍繞了藍臉堅持走單幹道路引起的悲劇慘劇,第四部主要情節是圍繞了藍解放的婚外戀事件。而這些沖突事件的性質本身似無絕對是非可言,它只是體現了時代變化中不同觀念的互不相容。因為觀念的執著,惹出了無窮無盡的煩惱,一切悲劇皆從中來。從佛教的理念來說,兩者都離不開貪欲的執著。藍臉偏執於一小塊土地,藍解放偏執於自己的情欲,假如對此橫加幹涉,暴力扼殺,固然有悖人道,但一味堅持,偏執無悟,也是注定要勞苦終生,疲憊不堪,也如水中月鏡中花,於己於人都是幻象。這在藍解放和春苗的愛情悲劇中已經表現得很清楚。再以藍臉為例,他堅持單幹道路是因為抱定了一個自古以來的觀念: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麽好得了?應該說,這是幾千年小農經濟生產方式所派生的農民生活經驗和倫理觀念,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是一種理想,但並非是真正自由自在。藍臉的形象告訴我們,農民是熱愛土地的,但他愛的是屬於自己的土地,並非廣義上的土地。對照賈平凹的《秦腔》中的夏天義的形象,他也是一個離不開土地,最後葬身於此的老派農民,但是他並不在意土地是屬於集體的還是屬於自己的,他只是本能地熱愛土地熱愛勞動,認定了農民只有靠地吃飯才是最可靠的。所以夏天義與土地的關系比較寬泛,出於一種農民熱愛土地的本能,而藍臉的界限是熱愛自己的土地。最後他在自己土地上種出來的糧食吃不完,作為陪葬,都埋到了自己的墳墓里。這個意象似乎也暗示了土地最終成為藍臉自我束縛的枷鎖。因此,藍臉父子的逆潮流而動都出於個人的欲望所驅,就個人的追求而言自有其動天地泣鬼神之偉力,但從一個大的境界而言,也只能看作是孽障未盡心魔猶在的證據。所以佛說,要少欲無為,才能真正做到身心自在。由於小說敘事復雜,作家自己的復雜心態也難以清晰表述,主題被掩埋在一般的歷史事件背後,很難完整呈現。



很顯然,這部小說的真正主題完全是來自現實的感受,作家借助於佛的說法來警告現實生活中的貪婪者們,警告他們這樣下去不配做人,輪回里應該進入“畜道”受苦磨難。由此他追溯歷史,推出了一部冤冤相報的階級鬥爭的苦難史。對於作家這種宗教的歷史觀是否能夠準確表達歷史的真相,我不想做評論,因為任何作家都有權力從他個人的理論認識出發來解釋歷史,但我想討論的還是一個文本的“縫隙”,即如前面所說的,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這種形如枯木,心如死水的理想境界,是從宗教箴言的邏輯推理出來的理想境界,還是莫言的心底里的理想境界?因為我們明明看到,莫言慣有的元氣酣暢的文筆、稀奇古怪的藝術想象,以及充滿生命肉感的語言藝術,與他在小說里所表彰的“幸福美滿”生活的西門寶鳳、馬改革等人物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狀態顯然是不符合的。這種沒有欲望,沒有痛苦,也沒有罪惡感的生活理想,是幾千年來中國小農經濟生產關系下的道德理想標準,這種標準放在現代社會的技術發展中,顯然是蒼白無力,或者說是難以為繼的。小說第四十七章有一段對西門寶鳳母子倆的正面描寫,是從西門鬧的生命轉世者狗小四的眼睛看出去的:

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她都是郁郁寡歡,臉色蒼白,很少有笑容,偶爾有一笑,那也如從雪地上反射的光,淒涼而冷冽,令人過目難忘。在她的身後,那小子,馬改革,繼承了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時臉蛋渾圓,又白又胖,現在卻長臉幹癟,兩扇耳朵向兩邊招展著。他不過十歲出頭,但頭上竟有了許多的白發。

這就是西門家族里最安全、生活也最平靜的一對母子,他們安貧樂道,少欲無為,但是他們的身心是否就自由自在呢?至少在小說文本里我們是看不出的。如果按照題詞里的四句話的邏輯,那麽這對母子是可以作為“幸福美滿”的理想人物,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們恰恰是被壓在最底層,生活最困難,在我們這個時代最沒有發言權的人。如果陰司地府要把生龍活虎、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西門鬧,蒙了殺身之禍又不甘心,大鬧地獄人間的血性人改造成這樣了無生趣,形同狗猴,那麽,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呢?當然是有意義的,但只能是對於另外一種人有意義了。我們這個時代,一方面從殘酷的階級鬥爭到瘋狂的經濟競爭中,湧現了無數呼風喚雨的西門鬧、洪泰岳、西門金龍、龐抗美等等剝削者、貪婪者、流氓潑皮、政治打手,貪官汙吏,精心制造各種各樣的罪惡;可是另一面,地獄人間共同攜手,把無數蒙冤受苦的人打入畜道不許他們鳴冤叫屈,不許他們面對著不公正的世界喊叫和反抗,要他們從陰間轉世前就改造得服服帖帖,這樣的人如果通過輪回(改造)成批量地制造出來,究竟會創造出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呢?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人比牲畜懂得一點是和非,生出一點知恥之心,也會對於罪惡的人和事進行抗爭。老作家巴金在《隨想錄》里引過一句西方作家的話: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2)。我覺得如果是按照“佛說”的四句話所推導出來的邏輯而言,那些閻王們在陰司地府里要做的工作,似乎就是要把人的心換成畜的心。這就使我又一次想起了《聊齋》里的席方平的故事里那些鬼魅們的勾當了。

但是,我要說的這個文本的“縫隙”,恰恰就在這里發生了意義:當作家莫言利用副文本的“佛說”來構思小說的敘事結構時,他不能不推導出這樣一種“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的理想標準;但是,作家莫言從一貫的大氣磅礴的創作風格與他一貫的民間立場出發,他也許是不自覺地跳出了這個宗教箴言的邏輯和戒律,露出了連閻王也管轄不住、佛也控制不了的頑童的自在真相。那就是,西門鬧的生命經歷了畜道輪回,閻王小鬼煞費苦心後的投胎轉世者,據說是已經忘記了仇恨的靈魂托生者——那就是大頭兒藍千歲,依然是一個喧鬧不息、炯炯有神的怪胎式人物。小說第三十三章有一段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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