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了無蹤跡;慢慢明亮起來的,是空曠的天靜寂的月。在冷冷月色的割切下,汽車在飛馳,遠遠可以看到的黑黑綿綿的大山似乎也在滾滾奔騰,一兩個小時,都在眼界之內。

這群黑壓壓的大山就是祁連山脈。我心中一下子就湧現出這些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天山者,匈奴語祁連山的漢譯也。李白為祁連山寫的大氣神妙的詩句,可謂千古絕唱,寫盡邊塞的關、山、月的蒼茫浩渺。當年祁連山南北兩麓,並列著兩條絲綢之路。那麽,李白也曾在路上風塵仆仆也曾在哪個驛站歇息過?……我想象著大唐時代中西文明往返絲綢之路的繁榮景象。

但是,我腦海某處,又出現一座八寶山,在祁連山脈之中,山下是青海省有名的勞改場所。勞改勞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懲罰制度。在這個懲罰制度的淫威之下,昌耀就曾在那裏長年服役勞改,受盡精神和肉體的折磨。在那個時代,人們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就是:“送你到八寶山去!”勞改犯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相當數量是右派分子。而這些右派分子裏面藏龍臥虎,有科技人員、醫生、教師、音樂家、美術家、行政幹部、作家、詩人……自從昌耀寫出五百多行的長詩〈大山的囚徒〉以後,人們便更加無法忘懷雄偉的後面還沾染著這些“囚徒”的熱血, 還刻記著這些“囚徒”的冤屈。像昌耀,大多右派根本並無什麽罪過,只是被認為“從骨子裏反黨”。何謂“從骨子裏反黨”?秦始皇時代有“偶語棄市”,漢武帝時代有“腹誹”者斬,而“骨子裏”的“反黨”,也可算是一種荒謬的“莫須有”,一種恐怖的“發明”!而1957年,因“骨子裏”的罪而蒙難者,竟是幾十萬之眾!

令人更為傷感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那三年,由於“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在青海省勞改的右派分子,相當部分都在饑餓折磨中死去,像垃圾一樣埋棄掉了。文革以後,幸存者獲得平反,一些返回原籍,一些就地生活,現在很多已近耄耋之年,或也去世了。他們在本地出生長大的孩子,不少無知無識,為生活壓得麻木不仁。這些一出世或尚未出世就被父母拖累而註定要跟著潦倒一生的孩子,大概不會讀到徐遲1956年創作、1962年發表的報告文學名篇〈祁連山下〉或其他作家的類似作品,大概不會有閑情去想象他們的父輩五十年前曾經是各行各業的精英,曾經雄姿英發,豪情滿懷。

青海有負於他們啊!本地人都這麽說。其實青海省甚至整個大西北並不缺乏人才,現在不缺五十年前也不缺,可惜他們壯志未酬卻已被迫害得奄奄一息……但在這個事情上,“青海”不過是個抽象名詞。如果要追問,能否這樣回答:他們是被那個“好無產階級之大、喜社會主義之功”、自誇比秦始皇焚書坑儒還要厲害一百倍的人害了,是被這個“偉大領袖”連年大搞政治運動大搞階級鬥爭不懂國計民生漠視民眾死活的“英明”決策害了。結果怎樣呢?結果害了青海,害了中國……

對著遠處的群山天上的孤月,車裏忽然有人唱起懷舊老歌。

一首又一首,忽起忽落。

一首首懷舊的老歌,把人帶進一個個逝去的時代場景之中。

一些激越、甚至動聽的老歌,卻竟與那些逝去年月的悲劇相連!

我心裏想:但願歷史的教訓,能夠切實得到記取。

但願:這只是歷史長河中,一時翻卷起的某些漩渦。

……冥想之中,傳來“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優美歌聲。1941年,鄙人出世那年,王洛賓到了盛開金露梅銀露梅因而得名的青海金銀灘,為美人美景所震動,引發了高亢的創作靈感,這首名歌因而問世。我接連想到,1964年10月,那年鄙人剛大學畢業,曾經目睹舉國為中國第一朵蘑菇雲狂熱歡呼;而那朵蘑菇雲,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青海金銀灘升起。本地人說,倘佯在金銀灘,耳邊會響起兩句話:沒有原子彈的國家算不得強國;不產生藝術的地方才真正是貧瘠蠻荒。

現在,我又該怎樣思考這兩句話呢?

這裏,確實是富有懸念的境界。

是哪一位曾經這樣感嘆:這裏保持了雪域高原的最原始的沈寂,但又經歷過核基地最現代科學的喧嘩;這裏雖然樹疏草淺,但卻哺育過一類智慧人群;這裏曾爆發過震驚世界的巨響,又誕生過撫慰人心的愛的弦歌……多麽尖銳的對比,多麽奇異的組合,究竟誰能抗拒此中探尋的誘惑?

是啊,究竟誰能抗拒此中探尋的誘惑!?我也試圖探尋。據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那兩三年“困難時期”的大饑荒中,全國不正常死亡的人數多達三千萬,而他們本來是可以活下來的,他們本來可以或多或少享受“撫慰人心的愛的弦歌”的……關於這件事,一向順從的劉少奇竟也曾經“有些動感情”地頂了偉大領袖:“餓死這麼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

我震怵了。我向窗外望去,企圖引開悲傷得可怕的思緒。

窗外,放眼所見,不能不是——廣漠、蒼涼、貧瘠、人煙難覓。這是青海給遊人最深刻、最難以忘懷的印象嗎?據統計,這裏往往幾十公裏才有十幾戶居民,即使是中小城市區域內,每平方公裏的居住人口還不到十人;一個縣城,還遠不如內地一個鄉鎮的“人氣”旺。而根據中國區域經濟研究會長、北京大學楊開忠教授的最新觀點,西部落後的原因,甚至還不是人才和資金在搗鬼;真正制約其發展的主要原因是區域人口密度不夠。關於這個問題,我曾天真地想,如果五十年代落難到青海的那數目巨大的下放者、流放者、勞改者,當時能夠真正獲得立功贖罪(即使把無罪也當作有罪)的機會,能夠休養生息,能夠得到各種鼓勵獎勵,能夠真正像一個人地被對待,那麽,現在過了五十年,他們說不定(或者肯定)把青海開發得很像個樣子,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孫會安土重遷,在安家落戶之處繁衍得多少也有點人氣了。

當然這是已經無可證實的異想天開的假設。

我環顧四周,山都是禿山,不禁又想,環境如此惡劣,如何住人?科學家早就指出,森林是人類的搖籃。根據研究,森林生態系統間接產生的綜合效應,是同期產生的木材價值的九到二十四倍。而今天青海森林(包括灌木),覆蓋率僅僅百分之三,居於全國的末位。而且,問題的嚴重性還在於,青海森林的植被和生態系統的好壞程度,對大半個中國的水土保持、空氣清潔度、生活環境,都起著控軛作用!這又是那些年代扼殺人才、蔑視科學、不顧國計民生的惡果。當權者急功近利,舍主求次而不省醒,經過“大煉鋼鐵”等運動的破壞,經過多年來唯利是圖者巧立名目的狂砍亂伐,原有的一點森林亦遭到浪費破壞!

現在是什麽後果?!這個道理早就應該明白啊。

森林與人,或人與森林,是多麽息息相關,尤其是在青海,當是最清楚不過!

一個聲音說:青海缺水,無法種樹。不見得!這只是一種辯解罷了。有一個很好的實證。在從青海湖回西寧的路上,當途經湟源縣時,但見公路兩旁一排排枝葉舞動的參天大樹,生命之氣息大增,精神頓然為之一振,猶如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怎麽一回事?原來這還是民國年間大軍閥馬步芳的傑作呢!他及其家族統治青海四十年,並非好善之輩,甚至可謂作惡多端。但就是這個馬步芳,也深諳植樹護林之道。他曾下令:誰砍我一棵樹,我就砍他一顆頭。湟源縣是馬步芳的家鄉,因此也成了植林模範。共產黨幹部,應該比過去的一個大軍閥高明吧?

 

 

……俱往矣!我耳邊似乎響著一個聲音。

天地世間,萬物都很覆雜。人也是矛盾覆雜的個體。我又一次苦苦自問:所謂“人的自身的獨立人格”的真正的、完全的含義究竟是什麽?人真的已經完成了自身的獨立人格?

作為歷史長河中一個極其暫短的活動者,作為社會蕓蕓眾生的一員,所謂人的“自身的獨立人格”者,亦是相對而言吧?

我自認自己就遠未完成此種變化遠未獲得此種品格。

過去未來,天上人間,虛幻與現實,多少時候,我因誘惑而去探尋,還是探尋不到清晰的答案;多少時候,我自我探尋,亦無法道出究竟。

那麽,我對事物的認識,是否準確?我自問。

我不禁茫然。我只能告誡自己——無論如何,始終切要虛懷若谷,還要向前看,多從好的方面著想。

是啊,俱往矣!今天中國政府又發出“開發大西北”的號召。但願知來者之可追,我真誠地期望著。

我為每一點覺察出來的進步而感動。

兩天前,我們訪華團一行是從青島直接飛到青海的。下午上機,由東至西,橫跨神州中土,在西安機場轉乘小飛機,最後於傍晚時分到達西寧機場。夕照之下,西寧機場不免顯得有些冷清。但當我們的車子進入市區時,我還是吃驚了——我完全預料不到這個遠離中國經濟、政治、文化中心的西域城市,竟然相當繁華,相當具有規模。特別是,那晚,我們從青海湖歸來進入市區時,我更獲得一個巨大的感動。當時下著大雨(是青海湖邊的大雨的繼續?據說這是五年來少有的一場好雨),雨中,燈下,流光拽影,街樹婆娑,車來人往,一時竟不知身居何處!一時竟如西域江南!

此後,我腦海裏時時浮現這一情景。

以小見大。畢竟,這也是文明的生動的顯現啊!

我,一個中華文化養育之子,何嘗不知道最同情地、最中肯地讚賞中華文明,讚賞中華文明的進步?

……放眼長空,我仿佛看到,青海之西,便是昆侖——青海人反覆讚嘆、極為自豪的聖地。魯迅說:“其最為世間所知,常引為故實者,有昆侖山和西王母。”出自昆侖,有眾多的神話故事,諸如西王母瑤池盛會、共工怒觸不周山、女媧煉石補天、精衛填海、羿射九日、軒轅皇帝故裏、姜子牙封神下山……等等。關於西王母瑤池盛會,史載為公元前958年的故事。當年,周穆王登上昆侖拜訪西王母,觥籌交錯中,一個樂而忘返,一個不舍分別,最後相約三年後瑤池再會,可是周穆王至死也未能踐約。唐人李商隱詩曰:“瑤池阿母倚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一首艷麗淒美的詩章!一個千古不解之謎!還在迷惑今人如我者。

不知為何我會想起這個千古不解之謎,這個青海人津津樂道的典故。但我知道,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最主要的源頭就在這座構成世界屋脊的、匈奴語意為橫山的昆侖。於是,我的情思,便加入這雄偉的讚頌:莽莽昆侖啊,你不僅是山之根本水之源,你也是中華文化之源,中華民族靈魂之源!

昆侖與天地長存,但願中華文明亦將再度輝煌於世!

中國人民經歷了那麽多的苦難,但願他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願歷史眷顧他們。

我為青海祝福。

我為中國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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