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房直子·風的旱冰鞋 (4) 醬蘿蔔之夜

冬天快要來臨了。

黃昏來得早了。傍晚時,稍微走遠一點,回來時天就已經相當黑了。

就是這樣一個黃昏,山頂茶店的茂平正在急匆匆地往山上爬。

茂平提著一個大籃子,裏面裝著三根從山腳下田裏拔來的大蘿蔔。東西重,風又冷,加上肚子餓得咕咕叫,茂平就走得特別急。他喘著粗氣,轉過一條山路時,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

“我去到那兒買點豆醬。我去到那兒買點豆醬。”

從邊上的林子裏,傳來一個低沈的聲音。

茂平吃了一驚,站住了。

然後,他在昏暗中睜大了眼睛往前瞅去,只見一個紮著布頭巾也提著籃子的大動物,正慢吞吞地朝這邊走過來。

“嗨!”

茂平突然沖它打招呼道。

“你到什麽地方去啊?”

黑色的動物用小眼睛望著茂平,說:

“買東西。到那邊去買點豆醬。”

它長得胖乎乎的,嘴巴是尖尖的,茂平一眼就認出它來了。

哈哈,是野豬!

可是茂平覺得好奇怪。他強忍住笑問道:

“是野豬呀!你買豆醬幹什麽呢?”

野豬胸一挺回答說:

“這還用問嗎?蘸豆醬吃蘿蔔啊。因為今天晚上是蘿蔔之夜啊。”

“蘿蔔之夜?”

“是的。今晚是山上的野豬們集中到一起,吃蘿蔔的日子。你們人不是也常常這麽做嗎,像‘莫紮特之夜’、‘勃拉姆斯之夜’什麽的,還有什麽‘集體歌舞之夜’。就是那麽一回事,燒一大鍋醬蘿蔔,呼呼地吹著熱氣,邊吃邊聊。”

“是這麽一回事。”

茂平點點頭。

這時,野豬朝茂平的籃子裏看了一眼,說:

“這蘿蔔真不錯。”

“啊,這是我從田裏拔出來的。我那家店正準備做點懿方礎!

茂平這樣回答道。

那頭野豬不好意思地說:

“唔……能不能讓給我們一根蘿蔔?”

它又說:

“是這麽一回事。我們才發現,蘿蔔準備少了。算上我,一共來了五位夥伴,個個都是能吃的主。”

茂平笑著點點頭。

他想,就讓一根給它們吧。

野豬說:

“要是給我們一根蘿蔔,就請你參加今晚的晚會。”

“是嗎?”

茂平來勁了。

他問:“會場在什麽地方?”

野豬一下子跳到了茂平的身邊,悄悄地對他說:

“今年的‘蘿蔔之夜’輪到在我家舉行了。我家就在眺望臺的邊上。從這裏往上爬,不就是眺望臺嗎,邊上不是有一片竹林嗎,裏面有條鋪滿落葉的小道,一直走,就是我的家。是一座小草屋,不大好找。這樣吧,今天晚上我在門口掛一個牌子。”

哈哈哈,茂平又笑著點了點頭。

然後,他從自己的籃子裏挑出一根最大最大的蘿蔔,放到了野豬的籃子裏。

“晚上我一定去。再帶點豆醬。是黃豆醬好,還是芝麻豆醬好,要不帶點核桃豆醬?”

聽茂平這麽一說,野豬跳了起來:

“葉菇春茫

說完,野豬就急急忙忙地爬上山去了,消失到了黑暗中。

回到家裏,茂平對妻子說:

“我馬上要出去一次。野豬邀請我參加它們的晚會,叫‘醬蘿蔔之夜’。”

妻子稍稍一驚,羨慕地說:

“多好啊……”

茂平和妻子在山頂上開茶店,已經五六年了,與山上的動物親密無間。狗獾就曾經邀請他們到飯店,品嘗過山菜料理。茂平也曾請黃鼠狼吃過他熏制的臘肉。

“路上小心點,帶點禮物回來啊。”

妻子幫他系上了頭巾。

茂平從廚房裏拿來裝核桃豆醬的小壇子,捧在懷裏,興奮地出了門。

憑著手電筒的一點光亮,茂平在漆黑的山路上走著。

爬上山,登上眺望臺,果然就找到了剛才野豬說的那條竹林中的小道。這不是一條人走的小路,而是動物們走的路,是一條勉強才能分辨出來的小路。沿著它沒爬多久,就看到了一間孤零零的房子。

茂平拿手電筒照了一下,確實是一座草屋。

門口掛著一個牌子。

茜草山野豬

“就是這裏了,就是這裏了。”

茂平松了一口氣,高聲說。

“晚上好!”

他喊道。

“來了來了!”

響起了野豬那歡快的聲音。

門被打開了,野豬那張黑臉探了出來。

“歡迎歡迎,快請進來吧。”

野豬的家裏掛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它照亮了屋子。

正中央,是一個大地爐,上面吊著一口大鐵鍋。火苗熊熊燃燒,黑色的大鍋裏冒著熱氣。

野豬請茂平坐到了大鐵鍋邊上。

它興奮地搓著手,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謝謝你來做客。蘿蔔已經煮好了,就差豆醬了。你說的核桃豆醬,就是這個吧?”

野豬恭恭敬敬地伸出手,指著茂平捧著的壇子問。

茂平打開了蓋子:

“是呀,這就是我們家引以為榮的核桃豆醬。”

茂平正想解釋一下豆醬的方法,野豬已經迫不及待地把壇子抱了過去。

它摟著壇子舞了起來:

“這下我就放心了,這下我就放心了。”

一邊跳舞,一邊把窗戶一扇接一扇地打開了。

茂平這才註意到,這屋子裏一共有三扇窗戶。野豬連門也打開了。屋子的四面全部打開了,冷風“嗖嗖”地刮了進來。屋子裏立刻變得和外面一樣冷了。

“哎呀哎呀,你不冷嗎?”

茂平叫了起來。

野豬卻一本正經地說:

“請你忍受一下。我是為了邀請客人,才把窗戶打開的。”

說完,它就走到了南面的大門前面,把雙手攏成一個喇叭形,大聲吼了起來:

“新月山的爸磬。已經準備好了!”

然後,它“啪”地關上了南面的大門,站到西面的窗戶跟前,大聲喊道:

“日暮山的爸磬。已經準備好了!”

接著,它關上了西面的窗戶,轉移到了北側。

“北森山的爸磬。已經準備好了!”

隨後,它把腦袋探出了東面的窗口,喊道:

“日出山的爸磬。已經準備好了!”

最後,東面的窗戶被關上了。

野豬湊到地爐邊上,搓著手連聲叫道:

“好冷,好冷,好冷,叫朋友來也不容易啊!”

看到這個情景,茂平的眼睛都瞪圓了,他呆住了:“從這麽遠的地方招呼朋友?”

野豬得意地點點頭說:

“一座山只邀請一位代表。”

“可是那也太遠啦。新月山也好,日暮山也好,就是現在出發,今天晚上也趕不到呀。”

“這就是野豬驚人的地方啦。告訴你吧,茂平,天愈是黑,黑乎乎的野豬愈是跑得快。要是再紮上布頭巾,從那座山到這座山,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瞧,有誰已經到了!”

野豬往門口看去。

真的,門一下子就被推開了,一頭紮著白色布頭巾的野豬站在那裏。

“晚上好,我是新月山的野豬。”

來客悶聲悶氣地說。

茜草山的野豬連聲說道,請請請,把它讓進了屋裏。

不一會兒,又響起了敲門聲,又一位客人到了。

“晚上好,我是日出山的野豬。”

一邊說著,一頭野豬慢吞吞地走了進來。它也紮著白頭巾。算上茂平,已經是三個啦。但其余的卻左等右等也不見影子。

“怎麽還不來?北森山、日暮山出了什麽事?”

日出山的野豬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烤火。

茜草山的野豬擺上盤子、筷子,說:“是不是感冒了?”

新月山的野豬取下布頭巾,弄平皺紋,說:“天一冷就不行。去年、前年不都是沒來成嘛!”

北森山和日暮山的野豬大概不會來了。

“蘿蔔之夜”終於開始了。

他們圍坐在四方形的地爐邊上,正面是茂平,他右邊是新月山的野豬,左邊是日出山的野豬,茜草山的野豬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上。

茜草山的野豬因為是主人,所以就格外的忙碌。一會兒遞盤子筷子,一會兒往地爐裏加柴,還要不停地用筷子翻看蘿蔔。

“請請,今晚有好吃的葉菇窗!

這時,茂平故意咳嗽了一聲,茜草山的野豬這才想起了什麽,連忙把茂平介紹給其他的野豬:

“這位是山頂茶店的茂平。今天特地為我們的晚會帶來了一根大蘿蔔和

葉菇礎!

茂平沖大夥微微致意,野豬們齊聲說:

“謝謝,謝謝。”

白色的水蒸氣從地爐上的大鍋裏冒了出來。

“別客氣,快吃吧。”

茜草山的野豬話音未落,新月山和日出山的野豬就迫不及待地操起了筷子。茂平也拿起了筷子,從鍋裏夾起了一塊蘿蔔。他吃了一驚,這蘿蔔塊也太厚了,像個樹墩子一樣。

“這也太大了,沒法子吃!”

茂平說。

他邊上的新月山的野豬,卻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說:“不大不大,不切這麽大,就不會冒這麽多的熱氣啦。”

“熱氣?”

“是的,熱氣。‘蘿蔔之夜’最重要的,就是這熱氣。”

“是嗎?”

茂平朝大鍋裏看去。這麽一說,鍋裏的確是在不停地冒著熱氣。該不是火苗太旺的原故吧,還是這口鍋特別大。熱氣不停地冒著,又白又濃,連坐在對面的野豬的臉都看不清楚了。

新月山的野豬得意地說:

“你知道嗎,茂平,野豬的醬蘿蔔可不一般的呦!熱氣特別足。你盯著這熱氣看,心會變得熱呼呼的。傷心的事和煩惱的事都會忘得一幹二凈。就因為這個,我們才做蘿蔔的啊。”

“是呀是呀。”

熱氣對面的茜草山野豬說。

“前年,我老伴死了,我悲傷得連覺都睡不著,每天躲在家裏傷心不出去。後來,夥伴們來了,燒了一大鍋醬蘿蔔。在那熱騰騰的熱氣中,我看到有一只大鳥飛了起來。那鳥又白又大,那是我死去的老伴的魂啊!白鳥張開翅膀,飄呀飄呀,對我說,別再悲傷了,多吃點飯,晚上好好睡覺。知道了,知道了,我對白鳥說。就這樣,白鳥‘嗖’的一下,飛上了天,不,飛上天花板不見了。從那以後,我就又振作起來,飯也能吃,覺也能睡了。”

茜草山野豬把蘿蔔塗滿了核桃豆醬,大口地吃了起來。

“啊……”

茂平感動了,呆呆地望著滾滾的熱氣。

莫非說自己也看到了什麽。

正在這時,旁邊日出山的野豬低聲說道:

“看到白色的花了嗎?”

茂平瞇縫起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熱氣……呀,真的呀,熱氣中真地綻開了一朵巨大的百合花。

百合花晃動著,這是一朵溫馨而清新、夢一般的花。

一直盯著它看,還會聽到山谷的流水聲,聽到山鳩的叫聲,甚至還會聞到百合花的花香。

“真好,心情好極了。”

茂平嘟噥著。

“是嗎?我一看到它,心中就充滿了幻想。”

日出山的野豬說。

“我一看到百合花,就想起了百合的根。”

“我也是。”

對面的茜草山野豬說。

“我也想起了百合的根。”

新月山的野豬說。

然後,三頭野豬異口同聲地說:

“那真好吃啊!”

說完,三頭野豬出神地望著熱氣中的百合花。

日出山的野豬先開了口:

“不過,它是開在懸崖上的花。太危險了,絕對不能去吃。只好想像一下,真讒啊!”

日出山野豬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吃著蘿蔔。

新月山野豬凈吃核桃豆醬,舌頭不停地在嘴邊舔著。

它又說:

“不過,百合花的上面能不能看見雲彩呢?”

“雲彩?”

日出山野豬探過身子,盯住熱氣看去。

茜草山野豬也探出身子:

“雲彩……”

茂平也跟著望著熱氣。

呀……真的看到雲彩了!

那是夏天飄在懸崖上面的白雲啊。

“多好啊……”

茂平與三頭野豬異口同聲地說。

“要是能像雲彩一樣,輕輕地飄在空中,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

“絕頂了!”

“在天上飄好,還是在山上跑好?”

“飄也好,跑也好!傍晚時滿山遍野灑滿月光,跑起來也開心極了。”

“對啦,上次我在山裏跑時,後面還跟了一大群白蝴蝶哪。”

說著,新月山野豬把手伸進了熱氣裏,抓起了一塊大蘿蔔。這時,熱氣中出現了一群白蝴蝶。百合花和雲彩都看不見了,鍋上的白蝴蝶像花一樣飄飄揚揚。其他的野豬“嘖嘖”地叫著,新月山爸瞇著眼,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春天的事情。我愈是跑,後面的蝴蝶愈四多,我簡直被它們包圍了。眼睛也睜不開了,嘴也張不開了,最後連跑都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時蝴蝶們笑了。”

“什麽?蝴蝶們笑了?”

“是,蝴蝶笑了。”

“什麽樣的聲音呢?”

“像小鈴鐺發出的聲音。許許多多的小鈴鐺一起發出的叮鈴鈴的聲音。那聲音太美了,我就這樣閉上了眼睛。”

茂平和另外兩頭野豬,也學著它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怎麽回事,熱氣中真的聽到了蝴蝶的笑聲。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有點像小玻璃球相撞發出的聲音。

有點像星星的碎片掉落的聲音。

“真好聽。”

茂平說。

三頭野豬也齊聲說:

“真好聽。”

接著日出山野豬講了起來:

“不久前,我正在山上跑時,背後來了一股風。下雪了,雪花在風中漫舞,就像白色的蝴蝶一樣。”

大夥連連點頭。睜開眼睛一看,這會兒熱氣中是漫天大雪。

“在落滿大雪的山中奔跑,別提有多好了。風刮著,雪飄著,跑呀跑呀,從日出山跑到北森山,連身體都變白了。到了北森山,簡直就變成了另外一頭野豬了!”

是呀是呀,大夥一起說。

這時,有點冷了,風也刮了過來。

“下雪了吧!”

茜草山野豬站了起來,打開東面的窗戶一看,窗外一片銀白。

“這是第一場雪啊!”

野豬說。

而茂平這時已看得徹底入迷了。黑暗中的雪山,看上去是那樣的靜寂那樣的優美……

“醬蘿蔔就吃到這裏吧,再吃點點心吧。”

茜草山野豬說。

茂平這才註意到,鍋裏已經空了。

核桃豆醬也吃得一點不剩了。

茜草山野豬收拾好大鍋,從屋角的一個櫥子裏拿出四塊年糕。它們大得驚人,足有明信片那麽大。用火一烤,再加上點紫菜、黃豆粉和芝麻,好吃極了。一塊年糕下肚,肚子就飽了。

“茂平,今晚你就睡在這裏吧。”

茜草山野豬說。

“睡在這吧,睡在這吧。”

新月山野豬也在邊上說。

“外面又冷又下著雪。”

日出山野豬也說。

好像大夥今晚都準備在這過夜。

但是茂平還是想回家,就說:“謝謝你們了,我還是回家吧。”

他一站起來,茜草山野豬就把自己的頭巾遞給了他:

“那你就系上它吧。”

茂平一驚:“這麽重要的頭巾……”

茜草山野豬說:“請明天還給我。系上它,你就不冷了。”

“謝謝,那就借給我吧。”

茂平系上了野豬的布頭巾,又在下巴上打了一個結,走出屋外。風刮著,雪還在漫天飄飛。他打開了手電筒,在電筒那圓形的光束中,雪花真像是一群白色的蝴蝶。

茂平在鋪滿白雪的小道上試著跑了幾步,他只聽到矮竹的響聲,覺得自己在黑暗中變成了一頭黑色的野獸。腳步格外地輕,跑得也格外快。

是因為系了這塊布頭巾,還是因為吃了那塊大年糕?

這樣想著,一眨眼的工夫,茂平已經到了家門口。

(註:因為喜歡,所以不辭勞苦親自錄入。希望你們也喜歡噢!——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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