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這一理念的另一依據,是政治歷史敘事對文學敘事的規定性作用。這方面的最高的典範應來源於一篇經典性的革命敘事——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在這篇文章中,毛澤東不僅以“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的名義,將現代中國的歷史敘述匯入了以西方時間觀為主導的整體性宏偉敘述中,還以巨筆將現代中國的歷史劃分成斷裂又聯系的幾個區段: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以前,是資產階級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而在這之後,便是由無產階級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了。由中國的現實所決定,“中國革命必須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改變這個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形態,使之變成一個獨立的民主主義的社會。第二步,使革命向前發展,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的社會。中國現時的革命,是走在第一步”。之後,文章又依據其政治內涵劃分了更細的四個階段。這些概念涇渭分明地區分了現代中國歷史的階段性內涵,也成為此後所有當代中國政治、歷史與文學敘事的權威性的劃分界限,成為“中共黨史”的基本敘述模型。這種規定性十分典型地體現在《紅旗譜》一類“史詩性”結構的小說中,它的三部曲式結構分別對應著中國共產黨誕生以前農民的自發鬥爭、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共產黨獨立領導的土地革命戰爭,以及日本入侵中國、民族危機爆發這樣幾個時期。由此使小說敘事變成了政治敘事的別一表現形式和其中的一部分。正如作者所言,因為他“親身經歷”和“親眼看到”“黨自從誕生以來……領導我們在各個時期貫徹了階級鬥爭,領導我們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他要將這樣一個過程“深刻地反映”出來[10],必然要遵照上述時間區劃,使之成為自己的結構、修辭與美學的權威參照尺度。
第二個重要的時間模型是“斷裂式”時間修辭。同“區段性”觀念相聯系,斷裂式時間觀更強調了各個時間區段的差異性,它找出了許多標志式和分水嶺式的的事件,諸如共產黨的成立、新中國的建立等,這樣的事件成為歷史和人的觀念分界點,就像胡風獻給新中國的頌詩是《時間開始了》一樣,一個重大事件的意義,總是首先體現在它對一個“新紀元”的開辟上,所有的敘事都被納入這一框架,新舊時間區段表現出截然對立的美學性質,正像建國初周揚代表黨所指示的,“作家必須站在人民的先進的行列……為擁護新事物和反對舊事物而鬥爭。……他必須抱有爭取新事物必勝的決心,對新事物具有敏銳的感覺和高度的熱愛,而對於舊的落後的事物則絕不調和妥協”[11]。在這里,以一個時間臨界點為分野的“新”與“舊”,被賦予了水與火一樣不能相容的關系。1950年的丁玲也有這樣一段話:“由於時代的不同,戰鬥的時代,新生的時代,由於文藝工作者思想的進步,與廣大群眾有了聯系,因此新的人物,新的生活,新的矛盾,新的勝利,也就是新的主題不斷地湧現於新的作品中……這正是新的作品的特點,這正是高於過去的地方。”[12]在這里,時間的“新”與“舊”顯然已經變成了修辭的中心,之前與之後的敘事,被賦予了完全不同的美學與政治內涵。它控制了小說的敘事節奏和發展進程,也規定了小說的藝術氛圍的風格基調。非但《紅旗譜》這樣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像《創業史》、《山鄉巨變》這樣的合作化題材的作品,為了突出其“創造歷史”的史詩氣質,也都突出了不同時代人物的截然對立的命運。
上述革命敘事的時間修辭法當然不是無本之木,它與現代性的時間敘事之間有著奇怪的繼承性,現代性敘事是本,革命敘事則是它的極端性形式。對照當年黑格爾對其所處的“新的時代”的預期,我們就不會對革命文藝家的敘事感到詫異,他同樣“把時間當作了一種壓力”,哈貝馬斯描述說,“時代精神(Zeitgeist)這個新詞曾令黑格爾心醉神迷,它把現在(Gegenwart)說成是過渡時代,在此期間,我們既希望現在早些過去,又盼望未來快點降臨……”[13]看看黑格爾的修辭方式,與當代革命敘事是何其相似——
我們的這個時代是一個新時期的降臨和過渡的時代。人的精神已經跟他舊日的生活與觀念世界決裂,正使舊日的一切葬入於過去而著手進行他的自我改造。事實上,精神從來沒有停止不動,它永遠是在前進和運動著……只有通過個別的征象才預示著舊世界行將倒塌。現存的世界里充滿了那種粗率和無聊……可是這種逐漸的、並未改變整個面貌的頹毀敗壞,突然為日出所中斷,升起的太陽就如閃電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14]
如果我們把這段話去掉作者和背景,插入到當代中國的某個政治和文學文本中,不會有人覺得它是格格不入的。很顯然,這種斷裂性的時間處理方式帶來了一種“歷史終結”的修辭效果。哈貝馬斯引述黑格爾的話說,“隨著這‘突然升起的太陽’,我們到了‘歷史的最後階段,進入了我們的世界和我們的時代’”[15]。這就像《國際歌》中所唱的,“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乃爾就一定要實現……”這個“最後的當下”在“與過去的分裂”中,產生出一個“最終勝利”的戲劇性的現實:所有的革命敘事在其結束之時,必然呈現為革命的階段性勝利,主人公成長的完成,光明與美好未來的最終定局。“未來”顯然還在繼續,但從敘事的修辭效果來講,未來的故事卻完全可以省略,因為即使敘述從現在終結,閱讀所產生的聯想仍然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繼續和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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