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天,他發現自己常常想起那場奇遇。他又看見當他那麽引以為傲的說出佩托維克的名字時,她嘴角竟是那種得意的笑,不禁再次怒火中燒。不過回想起來,他看得出來自己並不是真的為他的老師而怒。那感覺比較像是長久以來,他一直習慣只要提起佩托維克的名字,就能立刻激起不小的回響,總能仰賴他的名聲引起注目和尊重──也就是說,他很習慣把它當成一種保障,藉此行遍天涯、無往不利。令他困擾的是,他擔心這份保障失了效,再也不具備他預期的分量。

他也不斷想起她臨走前的邀請。坐在廣場上的那幾個小時,他發現自己的視線不時飄向遠方,望著愛克賽西奧旅館的大門,計程車和長禮車一臺臺在門廳侍者面前停下,接成一條穩定的車流。

最後,和伊洛絲.麥考梅克對話後的第三天,他終於穿過廣場,走進那大理石大廳,請櫃臺轉接她的分機。接待員在電話里說了幾句,問他的名字,稍稍交談過後,把話筒遞給他。

很抱歉,他聽見她這麽說:那天我忘了問你名字,花了一會兒才想起你是誰。不過我當然沒忘記你。事實上,這幾天我常常想起你。有好多話我想跟你好好聊聊。但你也知道,我們得有個正確程序。你有帶你的大提琴來嗎?沒有,你當然沒有帶。你要不要一小時候再過來,就一小時以後,這次記得帶你的大提琴來。我在這里等你。

當他帶著樂器回到愛克賽西奧旅館,接待員馬上為他指出電梯方向,告訴他麥考梅克小姐正在等他。

一想到單獨進她的房間,即使是大白天的午後,仍讓他覺得親匿的怪異。當他發現是間大套房,臥室完全不在視線範圍內,他覺得鬆了一口氣。挑高的法式窗裝上百葉簾,這會兒往上拉起,微風讓蕾絲窗簾擺動;一走到陽臺,他發現自己正鳥瞰著廣場。室內一片粗糙石墻、深色木質地板,幾乎給人修道院的印象,只有鮮花、靠枕、古董家具稍稍將堅硬氛圍軟化。她則是鮮明對比,一身T恤、運動服、慢跑鞋,仿佛她剛跑步回來。她簡短地和他打招呼,沒什麽歡迎儀式──沒有茶或咖啡什麽的──就直接對他說:

為我演奏。拉你演奏會上的什麽曲目都好。

她指指一張拋光過的直立椅,小心翼翼的擺在房間中央。於是他坐下來,拿出他的大提琴。想不到她竟在一扇大窗子前坐下,幾乎只看得見她的剪影;他調音時,她就一直瞪著眼前的空間。當他開始拉奏,她的姿勢依然不變;等他拉完第一首,她一個字也沒說。所以,他趕緊進入下一條曲目,緊接著又一首。半小時過去了,之後是整整一小時。遮蔽在陰影里的室內,樸素無華的聽覺效果,被吹動的蕾絲窗簾揉糊的午後陽光,底下廣場升起的喧鬧嘈雜,最重要的還有她的在場──這一切,都激發他拉出別於以往的音符,涵蘊新的深度與新的意義。一小時過後,他深具信心,認為自己的表現一定遠超出她的預期。然後,當他奏完最後一首,她卻默默坐了一會兒,最後才在椅子上轉過身說:

嗯,我知道你到什麽程度了。這工程不容易,但你做得到的。你絕對做得到。我們從布里頓(Belljal Britten)開始吧。再拉一次,第一樂章就好,然後我們談談。我們可以一起調整,一次進步一些。

他一聽,感到一陣收拾樂器走人的衝動。但是其他的什麽本能──或許單純是好奇心吧,也或許是更深的什麽東西──擊敗了他的傲慢,驅迫他把她要求的樂段再重奏一遍。幾小節過後,她打斷他,開始說話,他再次升起離開的衝動。單純出自禮貌,他決定再接受這不請自來的指導一會兒,頂多再五分鐘。但是,他卻發現自己待得比預期的久,然後又更久。他又拉了幾段,她再度開口。初聽之下,她的話總是矯揉做作、過於抽象,但是當他把這些觀點融進音樂里,竟有令他意想不到的結果。再回神時,一小時又過去了。

我突然覺得看到什麽了,他向我們解釋:一座我未曾進入的花園。就在那里,在遠方。沿路有許多東西。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們的存在。一座我從沒見過的花園。

當他離開旅館時,太陽幾近西下。他穿過廣場,來到咖啡店,放任自己奢侈的點一塊杏仁蛋糕,擠上鮮奶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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