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每天下午他都會回去她的旅館,離開時,若不是滿載著初訪的受啟之感,至少也是充沛的鮮活能量與希望。她的評論愈來愈大膽,現場如果有旁觀者的話,可能甚至覺得放肆冒昧。但是,提伯不再有能力用這種角度看待她的介入,反而擔心起她就快離開這座城市,擔憂的念頭開始侵擾他、讓他輾轉難眠,甚至當他結束又一堂大受激勵的課程、步入戶外的廣場時,內心竟蒙上一道陰影。不過,每次他試探性的問起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總是模糊不定。噢,就等到實在太冷,待不下去,她曾這麽說。不然就是:等我覺得無聊時就走。

可是她自己究竟怎麽樣啊?我們不斷問他:大提琴拉得怎樣?實力如何?

我們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提伯沒說出像樣的回答,只是說:她告訴我她是位名家,打從一開始就是,接著就換了話題。不過我們堅持不退讓,他只好嘆了口氣,開始向我們解釋。

事實上,從第一堂課開始,提伯就一直很好奇,想聽她拉琴,卻一直深感威脅,不敢開口要求她。只有當他環顧房內,沒看到她自己的大提琴時,他才升起那麽一點點疑心。不過,若是說她度假沒帶大提琴出門,其實也是再自然不過。也有可能在關上的那扇門後,立著一把樂器──或許是租來的吧。

不過,回去那里上愈多堂課,他的懷疑也逐漸攀升。他盡力把這些憂慮逐出腦海,因為到了這時,他對他們的會面已無保留空間。光是她耐心聽他音樂這點,似乎就為他的想像力激起嶄新次元;其餘時間,他常常發現自己在心里預演一首曲目,想像她的評語,想像她搖頭、皺眉、認同的點點頭,最令他欣喜的是,有時他演奏的段落竟讓她心神馳往,她不禁把眼睛閉上,手仿佛不聽使喚地指揮起他拉的樂段。不過,他的懷疑仍是盤旋不散。一天,他走進房里時,臥室的門開著,里面是更大片的石墻,看上去像中古風格的四柱床,卻沒有大提琴的蹤影。這種名家,即使出門度假,有可能讓自己這麽久沒碰樂器嗎?但是這個問題,他也將之逐出腦海。

※ ※ ※

隨著夏日進展,他們的對話開始延伸,下課後會一起過來咖啡店,她會請他喝咖啡、吃蛋糕,有時還點三明治。現在,他們的話題不再僅止於音樂──雖然一切最後總是歸於音樂。比如說,她會問他他曾在維也納過從甚密的一個德國女孩。

你得了解,她從來就不是我的女朋友,他會這麽告訴她:我們從來不是那種關係。

你是說你們從來沒有肢體上的親密嗎?那並不代表你不愛她。

不,伊洛絲小姐,不是這樣的。我喜歡她,這是真的。但是我們並沒有戀愛。但是昨天你在拉拉赫曼尼諾夫時,你在回憶一種情感。那是愛,浪漫的愛。

不,這麽說太荒唐。她是好朋友,但我們沒有相愛。

但是你拉那個樂段的時候,感覺就像是愛的回憶。你還這麽年輕,卻已懂得遺棄、背離的況味。所以你才能把第三樂章拉出那種味道。大部分的大提琴家是用喜悅演奏。但是你的琴音,不是喜悅,而是之於一段快樂時光的追憶,一段永不再現的光陰。

他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對話,他常有股想追問她的衝動。但是,正如同師事佩托維克的那段期間,他從來不敢問他私人問題,他現在也懷著同樣的心情。於是,他讓自己把心思擺在她不經意流露的細節──她現在住在奧勒岡州的波特蘭,三年前從波士頓搬過去的,她不喜歡巴黎,因為一些傷感的連結──卻不敢追問下去。

現在她比一開始更能輕鬆開懷的笑,當他們走出愛克賽西奧旅館、穿越廣場,她還進一步發展出攬他手臂的習慣。就是這時候,我們開始注意起他們,怪異的組合,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則一方面有媽媽的架勢,另一方面又有挑逗情婦的樣子,就像厄內司托說的。在我們跟提伯聊起之前,我們常花許多時間閑聊這個話題,樂團哥兒們就是這副德行。要是他們手挽著手走過我們面前,我們就會互看對方說:你覺得怎樣?他們在交往,對吧?但即使樂於這種臆測,最後還是會聳聳肩,承認不可能:他們就是沒有戀人的味道。尤其我們開始認識提伯這個人,他也告訴我們在她套房里的那些午後時段,沒有人想嘲弄他或提出任何可笑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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