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4)

雁猶如此

一大早送完孩子上夏令營,想起張充和先生最近好像身體微恙,便順路折進去看看老人家。在中文世界裏,女性而被喚作“先生”——雖然有點“政治不正確”的味道——算是一種至高的尊稱。年過九旬的張充和先生正是我們耶魯華人社區裏倍受尊崇的一位老人。她是大作家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的妹妹——抗戰時期重慶、昆明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之一,因為在書法、昆曲、詩詞方面的極高造詣,與沈尹默、張大千、傅抱石、章士釗等一代宗師都有很深的交誼,被人們稱為“民國時代的最後一位才女”。每次拜訪張先生,總愛聽老人講點民國時代的人物故事。老人家身體健朗,每天依然堅持讀書、習字,在她習字的案桌邊上,擺著一幅美須飄髯的張大千俯身在水邊給一只大雁餵食的照片。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老人家又給我講起了張大千和這只大雁的故事——

抗戰年間,張大千曾經面壁敦煌數年,在敦煌石窟的洞穴裏臨摹、習畫。有一天傍晚在鳴沙山下的月牙泉邊散步,他救起了一只受傷的大雁。以後每天,他都要帶上當時極為匱乏的食品,到泉邊餵養這只大雁。大雁身體漸漸覆原,和張大千成為好朋友。每天一落晚,無論風雨陰晴,都要守在湖畔邊,等候他的到來,陪著他散步。這幅餵食照片,就是當時相隨的中央社記者羅傑米(譯音)現場拍下來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張大千離開敦煌的日子臨近了。離情依依,張大千生怕令他的大雁朋友傷心,便不等天晚,早早率領眾人登車離去。沒想到,車子剛剛駛過月牙湖,天上便傳來一陣大雁的哀鳴。眾人擡頭看去,一只大雁就在頭頂上一圈圈的盤旋,追著車子,發出尖厲的唳聲。張大千趕緊讓車子停住,他剛剛跳下車,那只大雁便嘶鳴著從高空俯沖下來,直直撲向他的懷裏。張大千摟住大雁,淚水潸然而下。他撫摸著大雁,大雁也久久依偎著他。眾人都被這一幕人雁相依的情景懾住了。良久,張大千拍拍大雁,把她放飛到空中,大雁一聲尖唳,打了一個旋,終於消失在大漠青空之中。張大千揮揮手,登車離去……

每次說到這裏,張先生眼裏都噙著淚光。“這張照片,是我親自向羅傑米夫人討來的。他曾經寫過這個故事,感動了無數人。每次念著,我總想起一首曲子,可是怎麽找,都找不到它的出處了……”

張先生用混雜著安徽鄉音和江浙口音的溫婉調子,向我輕輕吟誦起來:“……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予我心,付予他人可……”

“動物的情感,其實與人世的冷暖炎涼,是完全相通的。”張先生喃喃說道。

青空。雁唳。大漠。遠鴻——這是我心頭漫過的圖景,也是眼前流過的詩境——是的,一襲布衣,俯仰蒼穹;有所牽掛而來,無所牽掛而去;既知萬物有靈,更輕身外之物;人生重情重義,卻可淡看聚散浮沈。我本來想把“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悲聲易字入題,不料跳脫心頭的,卻是嵇康的句子:“……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我久久凝望著那張照片。相框邊上倚靠著一小塊玄色的人形石頭。“這是我日後在敦煌月牙泉邊撿拾的,你看看,像不像一個小小的站立的觀音?”張先生輕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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