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5)

春日的好心情

大學春假的第一天,陽光和暖。開車穿越冰雪消融的原野,忽然就有了一種想去看望一位賢厚長者的好心情。

我按響了張充和先生的門鈴。

“不請自來。剛好路過,就是想進來看看你。”我說。

張先生笑吟吟把我迎進屋裏。“你上回寫的我講張大千和大雁的那個故事,有兩處小誤。”讓座下來,先生含笑舉起兩個指頭。九旬老人對文辭細節的清晰記憶每每讓訪客吃驚,在我卻是習以為常了。“問題不大。以後收集子的時候,改過來就是了。”我連連點頭。

“還在天天寫字?”我指指對面的案桌,老人好像是剛剛從紙筆硯台間抽身出來的。

“剛動完白內障手術,大字還可以寫,小字,眼睛不聽使喚嘍。”溫婉的話音裏透著諧趣。因為我方才聽耶魯一位長者說,孫過庭的《書譜》,先生已經臨寫超過兩百遍,現在還在寫,臨。

窗外一抹淡淡春陽。室內,茶香裏透若墨香。茶幾上擺著字帖、詩集、昆曲圖錄和兩塊壓在書頁上的秀石。這是一個滿眼都是雅致、出口皆見辭章的處所。先生開始娓娓跟我談起胡適之,談起黃裳和董橋的新事舊事,談起幾張字畫的聚合曲折和文章、筆墨的求真去偽之道……這種時候,我總喜歡靜靜靠在椅背上,品著茶,像是一個赤足涉進了時光之流裏而忘情翔泳的孩子,聽著這位備受各方尊崇的世紀老人——集學識才藝、交遊見識於一身的書法、詩詞、昆曲大家,大作家沈從文和夫人張兆和最疼愛的小妹子,絮絮向我述說起那些似乎隨意從歷史雲錦裏裁剪下來的雲絲雨片,每每聽得海天寥曠,煙霞撲面,渾然忘時。

我說:腦子不夠用,先生講的每一個片斷都那麽有意思,我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攝錄機,隨時錄下來,寫出來。

先生笑笑:你筆頭快,那個“聊勝於偽”的故事你不要寫,留給當事人寫。你寫過張大千和大雁,你就寫寫我的黑狗和黑貓吧。

老人心情很好。又給我講起她和她的黑狗黑貓的故事。

我的黑狗,那時候,就住在後院的狗屋子裏。她說,有好幾個夜晚,我發現黑狗守在戶外,再不進屋,原來,是我家的老貓鳩占鵲巢,在裏面做窩下崽子呢。她一共生下了五只小貓崽。可是幾天後,卻只見她帶著四只小貓出來。黑狗連忙跟著我到狗屋去看,原來,有一只小黑貓非常孱弱,已經奄奄一息,被老貓棄之不顧了。黑狗一看,低下頭就開始用舌頭輕舔那只小黑貓,舔啊舔的,沒想到,這只快不行的小貓,就這樣被黑狗舔活過來了。自此,她就把黑狗視作自己的娘親。親娘不理她,她就形影不離地跟著大黑狗出出進進。以後貓崽們長大,陸續送了人,我就把小黑貓留了下來,讓她跟著黑狗過。天色晴好的日子,院子竹林邊的大樹下,是我喜歡在戶外讀書看報的地方。平日我坐在樹蔭下讀書,黑狗和黑貓就趴在一邊,靜靜曬著太陽,陪著我。這樣過了好些年,黑狗老死了,黑貓每天還照樣趴在那片陽光下,陪我讀書。現在,黑貓也老去了。我坐在在樹蔭下讀書,常常覺得,他們倆還趴在那裏,陪著我……

先生瞇起眼睛,像說著兩位老故人,話音裏卻沒有傷感,只是透著些許綿長的愛憫與慨嘆。她的依舊雋秀的側影印在窗框上,那種素雅的韻致,像極了她自已筆下淡淡描出而由沈尹默、章士釗等人題詠的那幅挑琴仕女圖。積雪還在窗外的陽光下閃爍,風兒逗弄著院子的竹影林影,婆娑搖曳,一如老人和我的春日的好心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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