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宣揚:論梅洛-龐蒂的生命現象學(4)

五、對語言和主體間性的現象學研究

 梅洛-龐蒂從一開始研究生命現象學和探索生活世界概念的時候,就很重視生命和生活的意義問題,而關於意義的探討勢必導致對語言和主體間性的研究。

 在《感知現象學》中,當他還沒有徹底擺脫胡塞爾的意識理論的影響時,他仍然強調感知現象的意識反思性及其對把握生存意義的重要性。他當時指出:“感性資料和感知的各個層次,都將作為理智的同一個內核的顯現而被把握。”(26) 同樣地,《行為舉止的結構》開宗明義就指出:“我們的目的就是理解意識與自然的關系”。(27) 梅洛-龐蒂認為,正是為了排除傳統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對我們來說,關鍵的問題就是理解意識與自然以及內在與外在的關系。”(28)

 顯然,對梅洛-龐蒂來說,生存過程中的身體對於其生活世界的滲透以及由此使身體內在於世界本身,一方面使身體產生表達和表現意義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反過來對生存的主體性的建構具有決定性意義。(29) 身體的表達和表現能力使異化於世界中的主體,有可能實現超越身體的有機層面的文化創造活動,並由此顯現出語言在生活世界中的重要性。

 因此,梅洛-龐蒂集中探討了語言在思想與意義的生產、再生產及其對生命的開發和更新的決定性作用。

 值得註意的是,梅洛-龐蒂始終把語言的研究同生命現象學的探索聯系在一起,使他從一開始就特別註意語言的獲得及其在生活世界中的應用的心理學基礎,深入探討從兒童到成年的語言能力的成長過程及其與身體的發展的關系,同時也具體考察語言能力的病理狀態及其對創作的覆雜關系,尤其深入研究語言能力和表達與藝術創作的特殊關系。

 在梅洛-龐蒂看來,生命的展開及其在生活世界中的生存,不只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層面,而且還勢必表現出各種“病態”或“不正常”狀態,也同時以各種特殊的創造性的超越形態,表現在藝術創作活動中。

 人的文化與藝術創作,借助於生活世界中的語言和主體間性的交錯網絡,又在人們使用語言的同時,促使人反過來“交錯嵌入”生活世界,而凸顯了人的非主體性。對於滲透在生活世界中的人來說,不可能在生活世界之外,即不可能在主體間性之外,擁有獨立的具有實體性質的主體性。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梅洛-龐蒂把人放置在歷史的網絡中,強調人只能在由主體間性和語言文化網絡所組成的歷史過程中,才充分顯示他們的生活意義和發揮他們的創造作用。

 六、對藝術的生命現象學研究

 顯然,梅洛-龐蒂對生命現象學的研究,勢必帶動他更集中地深入研究藝術現象學,因為在他看來,藝術不是別的,恰恰是“生命自身的自我展現”。這就是說,研究生命勢必導致對藝術的現象學研究,勢必要在藝術中深入探索生命本身的自我展現和自我生產以及自我超越的“源初狀態”。

 梅洛-龐蒂在他那本專門論述繪畫創作中的視覺與思想的關系的著作《眼睛與精神》中,更進一步明確地指出:“藝術,尤其是繪畫,是從最源初和自然荒蕪的意義地面中吸取養料,……藝術和繪畫甚至就是這樣天真行事的唯一門類。……唯有畫家有權把視線轉向事物而絲毫不承擔作出估價的義務。在畫家面前,認識和行動的召喚似乎失去功效。即使是那些激烈攻擊繪畫‘倒退’和‘頹廢’的制度,實際上也很少毀壞藝術品。他們只是把畫隱藏起來,不讓它們公開顯示,而這樣做,其實,簡直就等於是對繪畫的承認。因此,人們很少譴責畫家的逃避和退卻。大家並不責難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在1870年普法戰爭期間隱居在埃斯達克,卻仍然以崇敬的心情引用他的名言‘生活是令人畏懼的’;就好像尼采,他說過‘哲學不會教我們在活著的時候成為偉人’,但他去世後,卻很少有大學生貿然放棄哲學。在畫家的事業中,似乎有一種超越其他緊迫性之上的緊迫。畫家,不管他是強者還是弱者,通過他對世界的反覆構思,使他無可懷疑地成為至高無上。畫家身無別的絕技,只有眼和手的技巧,讓他拼命去看、去畫,使他能夠頑強地從載滿歷史榮辱的世界中提取圖畫。盡管這些畫絲毫無損於人類的憤怒和希望,甚至也不至於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那麽,畫家已經擁有或正在尋求的這種神秘力量,到底是什麽?梵高(Vincent Van Goch, 1853-1890)通過繪畫試圖‘走得更遠些’的那個維度,究竟又是什麽呢?其實,那就是繪畫的根本,甚至可能就是文化的根本吧。”(30)

梅洛-龐蒂,作為法國著名的現象學家,通過他對於現象學和藝術,特別是繪畫的長期專門研究,引出了值得一切哲學家和藝術家反覆思考的上述深刻結論,表明現象學和藝術之間,確實存在相互補充和相互啟發的內在關系,並由此啟發生命現象學的基本問題。

 梅洛-龐蒂認為,在任何一幅繪畫(peinture)或一段樂曲中,觀念只能透過顏色和聲音的展現來傳遞。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過塞尚的畫,那麽,關於塞尚的作品的分析,使我們在多個可能的塞尚之間進行選擇。這個時候,是關於繪畫的知覺,給予我們唯一存在的塞尚。因此,只有在關於繪畫的知覺中,對於塞尚繪畫的分析才有完全的意義。同樣地,對於一首詩或一部小說的分析,也是如此。任何一首詩或一部小說,雖然它們是由語詞所構成的,但它們在本質上乃是一種存在的變化而已。詩不同於一般的喊叫,因為喊叫是透過大自然來刺激身體。因此,喊叫的表現手段是貧乏的。詩歌並非如此。詩歌(poème)是透過語言,而且是透過一種經過加工錘煉和反覆斟酌的特殊語言。當詩歌表達它的意義時,存在的變化並不消失在詩被表達的時刻,而是在詩歌的結構中找到了它的永恒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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