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麗的鼻子突然要發酸,幾乎落淚。

他俯下身,把臉貼著嘉麗的頭發。他從椅子上滑下來了,抱住了嘉麗。

嘉麗把頭藏在他的胸脯裏,就在這時她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氣味,這氣味從他的V字領的羊毛衫的領口散發出來,嘉麗嗅得出來,這氣味在他的身體裏,四肢,胸脯,鼻息裏,這是衰老的氣味,俗稱“老人味”的。

一個四十六歲的男子,這氣味來得早了些;嘉麗皺了皺眉頭,心裏一陣厭惡。她迅速看了他一眼,覺得和他上床是件不能忍受的事。

現在,嘉麗開始說話了,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為了消除因激動帶來的緊張感,她先做了兩次深呼吸。她跟他說,這十年她過得……挺不容易的。她的語調平靜而憂傷,像沈浸在一件久遠的往事裏,很認命。

十年前,她被分配到一家國營企業的法律部門,丈夫是同廠的一個工會幹部。那時候,“國企”的效益已經很不好了,兩人一商量,決定由他下海開一家花木公司,錢沒掙幾個,女人倒賺了不少。後來就離婚了。兩年前,她所在的工廠也宣布倒閉了,所以她現在是一個無業遊民,換句話說,是一個下崗女工。

說到“下崗女工”時,嘉麗頓了一下,她按了按胸脯,她看到她的情緒已經開始飛揚了,不受控制了。

在她說話的時候,科長偶爾會打斷她,問她一些細節。嘉麗不缺細節,她以她那慣常的、沒有表情而呆板的臉對著科長,繼續說著她那莫須有的往事。偶爾她會看他一眼,她的眼睛直楞楞的,有時也會眨一眨。

科長坐在床邊的地毯上,托著腮,神色沈重。他在認真聽。他說,嘉麗。

嘉麗應了一聲,擡頭看他。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問了: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嘉麗猜度他的心思:在這個問題上他不願停留太久;兩個有外遇的男人,兩種結局,他不能把自己逼到一個尷尬的位子上。好在嘉麗對離婚也不甚感興趣,她搖了搖頭,表示不願談她的前夫,又繼續她那窮困潦倒的生活話題了。

嘉麗只對這個感興趣,一說起窮,她能激動得渾身輕顫,她的眼睛會發出神采,她的呼吸意外地急促,以至於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大聲地咳嗽兩聲。她做過家教,在私人公司當過法律顧問,被人炒過魷魚,最困難的日子,她坐不起公交車,手裏只剩下三毛錢了,不得不打電話向一個朋友求救……原以為大學四年,她會苦盡甘來,可是誰能想到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能再說下去了。她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她傷了她的心。科長上前摟住她,囁嚅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隔了很久,他才說,嘉麗,你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嘉麗看著這張臉,直到它在她的眼前完整地呈現……她撲在他的肩上,發出了這三十年來最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

 

他領她去樓下找一家小飯店,吃飯的時候,他不太說什麽,一個勁地往她碗裏挾菜,說,這是豬肝,你多吃點,很補的。

嘉麗簡直感激涕零。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像他這樣的好人了,他瞧得起她,他愛她。有一瞬間,嘉麗甚至想重新戀愛了。十年前的一切,她準備既往不咎。她恨他是沒道理的,縱使他在她身上花過一些銀錢,可是哪個戀愛中的男子不在女人身上花銀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不該拘這個心,她太小氣了。從前,到底因為窮,她見不得錢。上次他在小旅館塞給她的三百塊錢,她一直留著沒用,太有紀念意義了,像是她的“賣身錢”。

兩人喝了點酒,回到房間來。嘉麗覺得自己是醉了,利索地脫掉毛衣,躺到了床上,拿眼睛看著他。她以為他會奔過來,然而沒有。他篤定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把身體沈沈地陷了進去,架著腿在抽煙。

他似乎在想些什麽,燈影下臉紅撲撲的。他突然擡頭看了嘉麗一眼,嘉麗一激靈,他幽暗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是意味深長的。隔了一會兒,他掐滅了煙,走到她床邊坐下來,搭訕了一些別的事。後來,裝做不介意地問,嘉麗,這些年你是靠什麽生活的?

嘉麗不防他會問這個,想了想笑道,還能靠什麽?打零工,靠朋友的接濟,偶爾也借點錢。

他噢了一聲笑道,靠朋友的接濟?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嘉麗一下子坐起來,認真地看了他半晌,方才笑道,當然是男朋友。

他哈哈笑了兩聲,表示並不在乎,錯錯牙齒說,多嗎?

嘉麗再是涵養好,也忍不住了。她跳下床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他慌忙攔住她,把她抱緊,說道,嘉麗,你聽我解釋——

嘉麗推開他,後退幾步倚到寫字台上。現在,她再也無需傷心了,今天她哭過多少回了?失望過多少次?被多少人欺侮歧視過?一切都過去了。

她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跟他說,你不用害怕,我身上沒有臟病,但是我沒有衛生證明,信不信由你。

他坐在床頭,很是發窘,兀自拿手拭拭額角說,嘉麗,你誤會了,我只是開開玩笑。

嘉麗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男人,她想啐他。他不是壞人,可是他齷齪,懦弱,無聊。嘉麗說,你有臟病嗎?

他吃驚地看著她,搖了搖頭。現在,一件事情擺到了他們面前,兩個人都心照不宣:這些年來,他以為她在賣淫;今晚她準備向他賣淫。

嘉麗轉身向洗手間走去,關上門。賣淫的事是在一瞬間決定的,來得太突然了,腦子有點悶。她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這一看,連她自己都大失所望。她看到自己老了,她本來就中等姿色,穿著一身農民工進城的衣服,完全塌相了。十年前,他看中她不過是因為她年輕,現在呢?她這才想起剛才在門口的第一次相見,雖是極力掩飾著,她也看出他的失望之情。

嘉麗反手撐在台面上,一用力,身體坐到了上面。現在,她什麽都想起來了。在她痛陳革命家史時,他的奇怪曖昧的神色,把眼睛向上擡一擡,似乎在想些什麽。他想的是錢。——想著他應該給她多少錢,才算恰當。

他鄙視她,恨她:十年了,他想像中的許嘉麗是光彩照人的,他願意看到她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他來看她,或許是念舊情,然而更多的還是找樂子——有幾個男人是為了女人的落魄來看她的?他願意她陪他去公園裏走一走,茶館裏坐一坐,說點私密話;如果有可能的話,上床睡一覺那是再好不過了。然而這一天,一切都垮了,她毀了他十年的夢。他最看不上的還是她說話時的下流態度,他為她感到難堪,他感到了惘惘的威脅:她在威逼他拿錢。

隔了很久,嘉麗才回到房間來,兩人又閑閑地說了一會話。現在,最讓他們難堪的恐怕就是一個錢字,迄今為止,這個字還沒拿到桌面上來談過;這個字就在他們中間,說話的時候它在話的背後,不說話的時候它就說話……它隱隱地在著,到處都是,一觸即發。

有一瞬間,嘉麗開始於心不忍,她甚至想掉頭走開,回家睡一覺,第二天衣冠楚楚地去上班。呵,這惡夢般的一切讓它結束吧,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她今天一定是瘋了!她為什麽要扮成這樣,看著人群在她面前出醜,看著自己在人群裏出醜……她為什麽非要捅破它?

科長咳嗽了一聲,開始說話了。他抖了抖嘴唇,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話到嘴邊,還是哆嗦了一下。他老實告訴她,他沒帶多少錢,這幾天又花了不少,所以身上所剩無幾了。

嘉麗看著他,輕聲地問了一句:剩下多少?

他皺了皺眉頭,不能掩飾一臉的吃驚,問道:你要多少?

嘉麗說,你說呢?

他說,我不知道。

嘉麗說,你嫖過嗎?

他搖了搖頭。

嘉麗譏笑了一聲,說道,你真是正派人。

他冷冷地看了嘉麗一眼,說,我不喜歡嫖。

嘉麗說,是啊,嫖要花錢的,而你舍不得花錢。

他一下子憤怒了,把一張貼青的臉堵到嘉麗的臉上看了很久,說道,可是我在你身上花過錢,你別忘了——他用力地揚了兩下手:我不欠你的。

嘉麗不說話,自顧自脫掉衣服,鉆進被子裏。夜深了,窗外的市聲漸漸地熄去,偶能聽見路邊賣餛蝕的一聲清揚的吆喝,余音縹緲,也漸漸地熄去。

半夜裏,他爬到她的床上來,黑暗裏嘉麗只是睜著眼睛,腦子裏一片混沌,她覺得自己太累了,所以又閉上了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嘉麗一宿未眠,只裝做假寐。他撞上門的那一瞬間,嘉麗起身查看他是否留下了錢,然而沒有。嘉麗也沒去追,大概他以為這一趟不值得付錢吧?或是他一生中最羞恥的經驗?

現在,嘉麗一個人在街道上走著,天漸漸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一陣風吹過,嘉麗裹緊她那身破衣爛衫,像狗一樣抖了抖身體。她上了一座天橋,早起的乞丐披著一件破風衣,蹲在天橋的欄桿旁等候客人,他冷漠地看了嘉麗一眼,聳聳鼻子,像是對她不感興趣的樣子,又低頭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嘉麗扶著欄桿站著,天橋底下已是車來人往,她出神地看著它們,把身子垂下去,只是看著他們。

 

完成於2003/2/27

刊於2003年5期《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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