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下午將把這些箱子運到長途汽車站,再把它們托運到加州。我媽最後一晚將會住在我們那兒,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從現在算起的兩天後,她就上路了。

她還在那兒說個不停,一遍遍地嘮叨著將要開始的旅程。她準備一直開到下午四點,然後找個汽車旅館過夜,她估計天黑前能趕到尤金。尤金是個很不錯的小鎮,她來我這兒時曾在那兒住過一夜。第二天一早離開旅館,如果上帝關照她的話,下午就能到加州。上帝會關照她的,她知道。不然的話,你怎麼解釋她到現在還活在世上?他早為她規劃好了。她近來總在禱告,也在為我禱告。

“為什麼你要替他禱告?”吉爾想知道。

“因為我想這麼做,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母親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難道我們不再需要禱告了?也許有人不需要,我不知道,我還能知道什麼?”她用手把額前的亂發理了理。

割草機劈啪了幾聲就停了下來,沒多久,就見拉裏繞到屋子的後面,把水管子拖出來。他把水管子接好,又回到屋後去開水,灑水器就轉了起來。

我母親開始羅列自她搬來後,拉裏所做的對不起她的事情,當然,這都是她的主觀想象。我也不在聽了,開始想她就要上路的事。沒人能夠說得動她,阻止她做任何事情。我能做什麼?我又不能把她捆起來,或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也許我最後不得不這麼做。我真替她著急,她成了我的一塊心病,要知道,她是我僅有的親屬。她不喜歡這裏,想離開,這讓我很難過。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回加州去。想到這,我突然領悟過來,她走了以後,我可能真的再也見不著她了。

我看著我媽,她停了下來。吉爾擡起頭,她們都看著我。

“怎麼了,寶貝?”我媽說。

“哪兒不舒服?”吉爾說。

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臉,身體向前傾著。我就這樣坐了好一會兒,並為自己這麼做感到難堪,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這個給我生命的女人和那個我認識不到一年的女人,同時驚呼並向我圍攏來,我的頭埋在手裏,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兒。我閉著眼,聽著灑水器噴出的水柱抽打青草發出的聲音。

“怎麼回事?哪兒不舒服?”她們問道。

“沒什麼,”我說。過了一會,真的好多了。我擡起頭來,睜開眼,取了根煙。

“明白我說的了吧?”吉爾說。“你把他給逼瘋了,他因為替你擔心,自己都不正常了。”她在我椅子的一邊,我媽在另一邊,她們隨時可以把我一撕兩半。

“我巴不得馬上就去死,省得礙別人的事,”我母親平靜地說道。“漢納【譯註】,請你幫助我,我實在受不了了。”

“再來點咖啡,怎樣?”我說。“也許看上會兒新聞,”我說,“我和吉爾也就該回家了。”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去給我媽送行,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為她送行了。我沒叫醒吉爾,就算她上班遲到點也沒什麼了不起,給狗洗澡和剪毛不是件要緊的事。我媽挽著我的手臂,我陪她走到車前,為她打開車門。她穿著白色的休閑褲,寬松的白襯衫和一雙白拖鞋。頭發向後挽著,紮著條頭巾,也是白色的。將會是個好天氣,天空已透亮和泛出藍色。

車的前排座位上放著地圖和盛著咖啡的保溫杯。我媽看著這些東西,好像已忘記了她剛把它們拿出來。她轉過身,朝著我說,“讓我再抱你一次,讓我摟摟你的脖子。我知道,我會很久都見不著你的。”她用一只胳膊摟著我的脖子,把我往身邊拉了拉,就哭開了。但她幾乎馬上就停了下來,後退了一步,用手掌壓住眼睛。“我說了我不會這樣,我不會。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我會想你的,寶貝,”她說,“我只能咬牙挺過這一段,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無法經歷的事,我想我會度過這個難關的。”她上了車,把車發動了,讓引擎空轉著,她把車窗搖了下來。

“我會想你的,”我說。我確實會。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媽,我怎會不想她呢?但是,老天原諒我,我同時有點高興,她終於要走了。

“再見了,”她說。“告訴吉爾,謝謝昨天的晚飯,告訴她我說了再見。”

“我會的,”我說。我站在那兒,想再說點什麼,但不知說什麼好。我們就這麼互相看著,都想笑一笑,好讓對方放心。突然,她眼睛閃了一下,我覺得她是想到了她的旅程和今天得開多遠。她把眼睛從我身上移開,看看前方的路。然後把車窗搖起來,掛上檔,就開走了。在十字路口,她不得不停下來等紅燈。當我見她過了紅綠燈、向高速公路的方向開去後,就回到屋裏,接著喝咖啡。剛開始,心裏覺得有點難受。過了一會,這股難受勁就過去了,我開始想些其它的事情。

幾天後,母親從她的新住處打來電話,她正忙著整理,到了個新地方後,她總是這樣。她告訴我說,回到陽光充沛的加州後,感覺很好,我定會為此而高興的。但她又說她住的地方空氣裏有點怪東西,可能是花粉,讓她老是打噴嚏。交通和過去比也擠多了,她不記得她住的地方有這麼多車輛往來。自然,那裏的人開車還是那麼瘋狂。“加州司機,”她說,“你還能期望什麼?”氣候異常地炎熱,她覺得她公寓的空調工作不正常。我讓她去找公寓的經理,“你需要她的時候從來見不著她,”我母親說。她希望她搬回加州不是個錯誤的舉動。她停頓了一下,等著我的回應。

我靠窗站著,話筒壓在耳朵上,看著遠處鎮上的燈光和近處亮著燈的房子。吉爾在桌旁坐著,隨手翻著那本目錄,豎著耳朵在聽。

“你沒掛吧?”我母親問道。“我希望你說點什麼。”

不知道怎麼搞得,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用過的愛稱。這往往是在他沒喝醉、想對我媽說兩句好聽的時候。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每次聽到這個,我就有股溫暖感,不再那麼害怕,對將來也更有信心。 “親愛的,”他會說,有時,為顯示親密,他也叫她‘心愛的’。“親愛的,”他會說,“如果你去商店的話,能幫我帶盒煙回來嗎?”或“心愛的,你感冒好點了嗎?”“親愛的,見到我的咖啡杯了嗎?”

我還沒想好接下來怎麼說,這個詞就從我嘴裏滑了出來。“親愛的。”我又重覆了一遍。我叫她‘親愛的’。“親愛的,不要怕,”我說。我告訴我母親我愛她,我會給她寫信。而後,我道了再見,把電話掛了。

我站在窗前,半天都沒動,看著鄰居家亮著燈的房子。一輛車從路上拐了下來,開上了車道。門廊的燈亮了,房子的門也打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站在門廊前等著。

吉爾翻著她的商品目錄,她停了下來。“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她說。“這和我想象的更接近,你來看看,可以嗎?”但我沒去看,我對窗簾一點興趣也沒有。“外面有什麼,寶貝?”她說,“說給我聽聽。”

有什麼好說的?對面的人擁抱了一會兒,然後,他們就一起進屋了。他們忘記了關燈,後來想起來了,就把燈關掉了。

【譯註】漢納(Hannah)是聖經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可參見《撒母耳記》。人們常用‘漢納的禱告’來表示虔誠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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