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關於無聊的小說和貓的遊戲精神(4)

無聊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主題,成為文本的一個結構性因素,就我所知,是從圖森的小說開始的。我不清楚大家對圖森是否已經很了解,圖森前年來過中國,到過北京、上海、杭州等地,但是,並沒有造成很大影響,我估計有人還是不太了解,我想還是簡單地介紹幾句,圖森是比利時人,但他是在法國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被認為是新小說派之後最重要的法國作家之一。圖森的作品非常少,至今也就兩本書,一本叫《浴室-先生-照相機》,是三個中篇小說集,有中文譯本,另—本據說叫《猶豫-電視-自畫像》,好像還沒有中文譯本。圖森繼承了法國文學的兩個傳統,一個是加謬的局外人傳統,他的《浴室》里的人物,好像就是加謬的局外人跑進浴室里躲了起來,另一個傳統就是新小說,他的語言很有質感,對日常生活的描寫幾乎可以觸摸。評論界把圖森的小說命名為極少主義小說,或者叫簡單主義小說,我覺得不是太準確,我認為圖森是個無聊派作家。需要說明一點,在此之前,並不存在無聊派,這是我個人的命名,大家不要太認真。圖森本人也沒表示過他是無聊派作家,他只是說在《浴室-先生-照相機》那本書里,他什麼也沒有寫,幾乎一無所有。

《浴室》是圖森最好的小說,其它兩個跟《浴室》基本一致,但沒有《浴室》好。《浴室》是第一人稱敘述,一開始我就躺在浴室里,無所事事,胡思亂想,過著一種平靜的抽象生活,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整天躺在浴室里,沒有什麼理由。我經常幾個小時地觀察浴室里的一條裂縫,毫無結果地想發現這條裂縫的進展。有時,我又試圖獲得其它的經驗,我在一面小鏡子里盯住自己的臉,同時盯住手表上移動的指針,但我的臉上毫無表情,從來就是毫無表情。

這個沒有名字的只以“我”命名的人物,突然出走了,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帶任何東西,他從巴黎到了威尼斯。他在巴黎有個女朋友,女朋友對他很好,第二天,他告訴女朋友,他在威尼斯。他們天天通電話,女朋友弄不懂他為什麼不回巴黎,當她問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大聲地重復她的話,為什麼我不回巴黎他的女朋友說,能否給我一個說得出來的理由他說,不,沒有。

這就是圖森小說的人物,他的人物不管行動還是不行動,似乎都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因為無聊。他的人物被無聊感所困擾,只有坐在浴室里舒舒服服的等死。這也是我的生活,我就是一直坐著等死,我也突然出走,從樂清來到北京,我也沒有一個能夠說得出來的理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在北京做一個“京漂”。其實這種生活我並不喜歡。我覺得我的生活和圖森的小說具有某種同構關系,這不是巧合,也不是模仿,這說明圖森在處理一個具有普遍性的主題。這個世界,既沒有那麼痛苦,也沒有那麼荒謬,但確實無聊。

圖森算不上一個大作家,但確實是新小說之後的一個重要作家。小說寫到新小說那兒,文本內部的實驗幾乎已經被窮盡,先鋒作家們快要迷路了,我覺得是圖森找到了一個出口,小說不再在文本內部試驗,又重新回到了關注人類存在的困境上。無聊和痛苦一樣值得關注,如果說現代派是地獄時代的敘事,那麼後現代就是天堂時代的敘事。新小說之後,文學好像不再有什麼派,以後如果還有什麼派,我估計也就是無聊派了。

關於我的無聊的生活和圖森的無聊的小說,就到此為止了。說到這兒,我才發現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定的題目:關於無聊的小說和貓的遊戲精神,其實是兩個話題,原來我以為它們之間有邏輯關系,可以聯在一起的。但是,當我想說貓的遊戲精神,才覺著它們之間並沒有太大關系。不過,貓的遊戲精神確實是我面對現實的態度,也是我評價小說的一個標準,我還是想說一說。

最初,我是在閱讀魯迅的小說時,感受到這一點的,我覺得魯迅是一只貓,魯迅和世界的關系就是貓和老鼠的關系。貓吃老鼠,從來不是馬上吃掉的,而是戲耍之,把玩之,貓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一種冷嘲熱諷的遊戲精神。貓的這種戲耍把玩的態度,完全擺脫了胃的控制,使充滿暴力的進食過程,上升為戲劇性的一次審美活動。貓因此成為動物界獨一無二的智者,在民間傳說中,貓是老虎的師傅,老虎是百獸之王,貓無疑就是帝王師了。而魯迅作為一個小說家,也正是這樣,他對待他筆下的人物,也是一種戲耍把玩的態度,一種冷嘲熱諷的遊戲精神。他的《孔乙己》、《阿Q正傳》、《故事新編》莫不如此。

貓的敘事是冷酷的、殘忍的,同時也是愉悅的、審美的,貓的臉上總是混合著既像笑又像哭,既不像笑又不像哭的那種表情,大約就是果戈理所謂的“含淚的微笑”。貓的這種遊戲精神,面對現實很可能是遭人厭的,而一旦在虛構的小說世界里展現出來,卻是偉大的。它賦予了小說從容、幽默、智慧、深刻、冷漠、兇惡等品質,小說因此在輕與重、快與慢、靈與肉、生與死、醜陋與優美、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揮灑自如。

在文學史上,這樣的作家並不少見。比如斯威夫特,他在《格列佛遊記》里極其輕蔑地嘲弄人類,基本上不把人當人,比如錢鐘書,他在《圍城》里朝所有的人物都吐智慧的唾沫,以顯示他過人的才華,如果詳細羅列,大概可以寫一本貓的遊戲精神史。我以為,貓的遊戲精神就是小說家的精神,這些具有貓性的作家,是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精神資源之—,他們使我明白,這個世界雖然醜鄙不堪,但只要有恰當的態度,還是很好玩的。

最後,我想強調一點,貓的遊戲精神,不僅僅是面對世界的一個態度,同時更是面對自我的態度。因為作為小說家的貓,他敘述的可能不是別的,而正是自己,就像魯迅在《野草》里寫的,有一遊魂,化為長蛇,不以嚙人,自嚙其身。這句子太斯文,我解釋一下,就是不咬別人,就咬自己的意思。真正的小說家,我想是在自嚙其身的時候,也是那麼一種戲耍把玩的態度,那麼一種冷嘲熱諷的遊戲精神。

我講完了,謝謝各位。(本文為吳玄2003年11月9日在北京大學的演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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