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與人生——楊偉東采訪建築史家蕭默 4

楊:您對善良怎麽理解?

蕭默:這個問題前面好象談過了。其實,人並不見得生下來就是好人,如果就是好人,那就是性本善;如果一生下來人就是壞人,那就是性本惡。我用一個詞來代替前兩個判斷,就是“性本趨善”。趨善之心人皆有之,應該是這樣的,這是人的本性,但出生以後隨著後天的環境不同,會成為一個好人,或者一個壞人,或者一個不好不壞的人,或者這個時候是好人那個場合又成了壞人,這種情況是相當覆雜的。具體情況下,有的迫不得已,有的賣身投靠,有的主動成為好人,有的主動成為壞人。但是從人性本身這個角度,我相信性本趨善。

楊:您對恐懼怎麽理解?

蕭默:我覺得恐懼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在人類社會本來不應該有恐懼,當然,因為人和自然的對立,人和其它動物之間的對立,人類也會產生某種恐懼,這是正常的。可能是我太理想主義了,人和人之間應該是沒有恐懼的,但實際上有恐懼。作為一個負責任的政府,就應該消除人和人之間那種不正常的恐懼,而不能做那些反而加劇甚至制造人和人之間恐懼的事情。美國的羅斯福提出,人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我認為這一點提得非常好。


楊:您有過恐懼的感受嗎?

蕭默:有。有人說,前30年結束以後,中國人普遍是心有余悸。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特別強調不要心有余悸,要思想解放,要敢想敢說敢幹,要打破一切框框。這個“余悸”就是說,文化大革命加劇了人和人之間的恐懼感,一種互相警戒的狀態,不能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直到現在我還心有余悸,但是好多了,因為什麽呢?我無所謂了。我的確無所謂了,我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留下的時間不多了,按北京話說就是“愛誰誰”。不要求升官,也無官可降,不想發財,無欲無求,無欲謂之勇,所以才有膽量。但我希望別人不要到七十歲以後才像我這樣子的沒有恐懼,我希望年輕人,正在找工作的人都沒有恐懼感。無論他表達的意見怎麽樣,不會受到打擊,不會受到報覆。毛澤東曾經提出過“五不怕”,什麽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什麽降級,敢把皇帝拉下馬,最後是不怕死,不怕砍頭。他雖然這麽說了,敢把皇帝拉下馬,但誰也不敢把他拉下馬,他說這話是非常超脫的,指的都是別人。我希望所有人根本就不存在“五不怕”的問題,因為根本就不應該有這個問題。我們還是應該向這個方向努力。

楊:2009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對歷史的解釋是:歷史是自然界和人類的發展過程。請您談談歷史的作用。

蕭默:漢語詞典是針對小學生、中學生來說話,這是關於歷史最簡單的字面解釋。但是關鍵問題是我們現在探討的不是語文課本上的解釋,而要從社會學的觀點來看,歷史是什麽?以前正統的論述是:歷史就是一個階級勝利了,其它階級失敗了,人類的歷史就是階級鬥爭的歷史,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就是農民起義的歷史,是這樣一些宏大的東西。現在說是“自然界和人類的發展過程”,這已經好得太多了。

楊:有的學者在接受我們的采訪時說,真實的歷史是相對的,歷史常常是由勝利者來書寫,如果這段歷史對其有利,就會寫得很清晰,如果不利,就會寫得很模糊。如果是這樣,真實的歷史往往很殘酷,甚至是血淋淋的。您認為這個理解對嗎?

蕭默:歷史不是寫出來的,寫出來的不是歷史。歷史是一個過程,正像漢語詞典講的,歷史是一個發展的過程,這個過程本身是寫不出來的。過程本身就是過程本身,寫出來是人們對這個過程的描述,但是描述出來的狀態並不等於過程本身。


楊:還有的學者說,專制主義國家是沒有歷史的,也沒有真正的當代史。您怎麽看這句話?

蕭默: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在專制社會裏,雖然也會有一些真實的人,他們寫的歷史,在某些方面也會是真實的,但是如果歷史是由專制者來寫,或者是專制者雇傭的禦用文人來寫,那麽這個歷史肯定是不可信的。我有一種很大的焦慮感,我問過一些年輕人,包括剛走的那幾位,他們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你都會大吃一驚。趙ZY是誰不知道,胡YB是誰不知道,張志新是誰不知道,劉胡蘭是誰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怎麽回事不知道,彭德懷是誰不知道,僅僅過去了幾十年,什麽都不知道了!我說你知道什麽?那些歌星、超女都知道,這些我是遠遠不如他們。一些年輕人到我家裏來,如果碰到清醒一點的,他們自己也會著急,但是不知道去哪找材料,我借了他們幾本書,他們連作者都沒聽說過。有的人沒有焦慮感,覺得知不知道無所謂,甚至你給他講還不耐煩。很多人是不關心這些問題的,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是非常危險的民族,一個沒有歷史的國家是非常危險的國家。

我到過埃及,我的導遊是位埃及人,他帶我們到金字塔或者埃及神廟時,他總是對著我們喊“偉大的埃及”。大家也都覺得埃及非常偉大,我們的旅遊團隊也覺得埃及真偉大,因為看到偉大的建築的確覺得偉大。但我說,埃及是偉大,但是你那個“偉大的埃及”已經過去了,他說怎麽呢?我說你就不是埃及人,他說,我怎麽不是埃及人呢?我說,你是阿拉伯人,公元七世紀以後你們才到的埃及,你們是侵略者、戰勝者,真正的“偉大的埃及人”沒有了,創造金字塔和古埃及神廟的那些埃及人早就沒有了。不是說他們都死光了,他的血緣已經斷了,他的血緣還是存在的,但是已經混血了,變成阿拉伯人了。他沒有歷史,他的歷史已經過去了。埃及從公元前後被希臘馬其頓人占領,然後是羅馬人,到公元七世紀阿拉伯人完全占領了埃及,以後,屬於突厥人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又占領了他們,接下來是英國人、法國人,他們的文化早就中斷了,歷史終結了。

所以,如果要這個國家滅亡,首先要把它的歷史滅亡、把它的文化滅亡。我們就面臨著這麽一個危險,年輕人中好多人對歷史不關心,我們的當局甚至有意隱瞞歷史,或者美化這段歷史,我感到很著急。一個國家的歷史如果中斷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埃及就是這麽個例子,它的文化和巴比倫文化是世界上現存文化當中最古老的文化,比中國文化還要早,但是它已經中斷了,而我們的歷史,一直到近六十多年以前,延續到現在,沒有中斷。我很擔心,如果我們繼續隱瞞自己這幾十年的歷史,不教學生真實的歷史,很可能自己被自己中斷,自己終結自己。


楊:有一句話,反思是智慧的開始。您能談談懺悔與反思的區別嗎?

蕭默:我覺得這兩者在本質上區別不大,懺悔就是反思,反思也是懺悔。如果說反思只是反思別人,而不反思自己,這不是真正的反思;如果懺悔只是責備自己,把一切攬到自己身上,而不懺悔整個民族、國家或者歷史的各個方面,也不叫真正的懺悔。反思和懺悔應該是一回事,但側重點不太一樣,懺悔側重於追究某一個人物,大小人物的個人責任。“你懺悔吧!”那就是說你有什麽責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懺悔就是我有什麽責任,我好好想一想,都是側重於追究你我他,大小人物的個人責任。那麽我們對於民族的整體的、我們國民素質的,我們的歷史當中,我們的傳統文化當中到底有一些什麽不良的因素,或者有一些什麽優秀的種子,我們應該總結我們的歷史,尤其是近代史、現代史、當代史,我們得出的一個深入的東西,加上懺悔的東西,這就叫反思。

楊:冒昧地問一下,您有過懺悔的經歷嗎?

蕭默:有的,我最近寫了一本書叫《一葉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寫的包括整個文化大革命的過程。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批鬥過別人,喊過口號,打倒誰,還寫了一些違心的文章。那時縣革委會要成立了,縣委宣傳部要我幫助寫一些文章,那些文章應該說都是違心的,根據文件寫的,上級文件的。流行的口號我也喊,流行的所謂的革命歌曲我也唱,開鬥爭會的時候,也上台發言。應該說可能每個人在這個過程當中都應該懺悔,但是我也不主張人人有責,人人有罪,這樣就混淆了。罪錯是有大、有小的,責任是有大、有小的,不能說人人的責任都一樣,說四人幫的責任每個人都有一份,凡是共產黨員都有一份,因為四人幫也是共產黨員。但是也不能說有一些人就是絕對的正確、一點錯誤都沒有,包括在文化大革命當中受過迫害的人他也有他的錯誤,但是錯誤的情況有所不同,有的錯誤是可以原諒的,在當時的情況下是不得不這樣做的,也可以說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手段,既不傷害別人,也保護了自己,因為你喊不喊口號都無所謂的。他不會因為你這個口號怎麽喊就真怎麽樣了。你喊了一個口號他就真的萬歲了嗎?他並沒有萬歲,但是你不喊呢?你自己就可能連半天也過不去,當時你就過不去,你喊了就過去了。在這種情況下你喊不喊?遊戲而已,這種就不能算是錯誤,也沒有多大責任。但是有的錯誤、有的責任是推卸不掉的,那是不能饒恕的,他是出賣靈魂的行為,甚至告密,文化大革命當中告密的情況很多。有的告密也可以原諒,被迫不得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盡量把大事往小裏寫一點,不寫過不了關。但是給人家胡編亂造把小事寫大,沒事給他寫成有事,這就是不可饒恕的。那麽第一個是被迫的,而且他主動的把大事寫小了,第二個那就是性質不一樣了,我是這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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